第6頁 文 / 梁鳳儀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答:「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什麼意思呢?」
「我想你聽我講一些生活上的……不愜意!」
倩彤笑了起來:「你算呢!別沾染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簷下生活的女人要講不愜意,也真過分了!我們這些在外頭頂著大風雨,依然孤軍作戰的女人豈非要乾脆自殺以謝一生了?」
「倩彤,情況不是嚴重的,只是……」
「別說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談吧!」
我拿著掛斷了線的電話,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懼,如果有天,真有嚴重的事發生了,我會否如此的孤立無援,投訴無門?
但願我是過慮!
第三章
日子還是一天天如常地過,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呢?大事要發生,也未必會輪到我這等小人物的頭上來!
最難纏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錦昌的母親來了個告急電話,說:「這怎麼得了?說走就走,把我們一家都害慘了!」
我嚇得什麼似,忙問:「奶奶,你別急躁,究竟發生什麼事?」
「亞三要走了,今早跟錦玲吵了幾句,就連午飯都不要給我們弄,提起行李箱,走個沒影兒!」
恩,我噓一口氣,不過是女傭辭工罷了!
然,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曾經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狽。何況小姑錦玲的兩個孩子還小,長子才不過四歲,女兒還未滿週歲,一應家務真瑣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個幫工,絕對可能是家庭主婦的危城告急!
「郁雯,你得要切切實實地幫個忙了!」
很少聽家姑如此低聲下氣。可是,我怎麼幫忙呢?自己一頭家總共四個人,都要我服侍,難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功夫不管,卻管到小姑的領土上去了?
我一時間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郁雯,你聽見沒有?趕快給你妹妹搖個電話求救呀?」
我更莫名其妙:「郁真?」
「不是嗎?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當然能管菲籍女傭進境的事。
我們老早看亞三這人靠不住,三朝兩日地發臭脾氣,於是申請了個菲傭以備無患,已經近三個月,還沒報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讓菲傭快些來港!」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問她。」原不過是舉手之勞,又是親人有難,自是義不容辭。
「我聽那菲傭介紹行說,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駐菲律賓的英國領事館,辦妥簽證,就能立即來港了。」家姑再三囑咐,「郁雯,你就認真點給你妹子說,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該念你小姑子代替錦昌照顧了我,讓你們添了方便,自己卻加多麻煩。」
事必要說了叫人聽著難過的話,才肯收科的。如不畫蛇添足,惺惺作態,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徑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轉而為侷促氣悶,額外難受。
做人新抱甚艱難,今時今日還有這些憂患,叫人啞口無言。
將來有日,沛沛成家立室,好歹也不要纏著她一起住,免得枝節橫生,害她左右為難,反正自己能跟丈夫安安靜靜過晚年就好了!
將來的算盤且放下再算,眼前總要為小姑解結,了卻這重功德!
於是慌忙搖電話給郁真。她秘書說,郁真在開會。
「我是她姐姐,家中有要緊事,請你通知她盡快回我電話。拜託了!」
真不明白為什麼有這麼多會議?
乾等了半天,這期間錦玲和家姑又搖了兩次電話來。
連錦昌都聽聞其事,在電話裡頭給了我最後通牒:「要是再接不到郁真回電,你親自到移民局她的寫字樓走一趟吧!」
身負重任,氣氛緊張得令人差點透不過氣來。才不過是掉了一個女傭。
我想想倒也寬慰,我甚少有被家中成員看重的機會,心頭竟突然有種自豪感。
直候至下午四時多,郁真才回我的電話。一開腔就老大不高興地質問我:「大姊,家裡有什麼事發生了?如此緊張!」
「錦玲家裡的女傭跑掉了……」
郁真咆哮:「什麼?」
我一五一十的把情況相告之後,電話裡頭沉寂不響。
我忙說:「郁真,你還在嗎?」
「大姊,請別以為自己是港督好不好?」郁真的語氣極之不悅,「我全日在開會討論港人護照在英國國籍法律下的處理情況,稍一有空,慌忙回你的電話,原來就為你夫家一點雞毛蒜皮的事。請你成熟一點,懂事一點!我能夠有今日,斷不是靠人家賞面光人情所致,這些倒退幾十年的官僚措施,老早行不通!人家不會為我破例,我亦不為任何人賣賬!」
話一說完,就掛掉電話。
我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家家有緩急的大小事情,搖電話到寫字樓去商討,乃人之常情。就算阻礙了一點點的辦公時間,就值得如此大發雷霆?
再說,誰不買順水人情?這不見得就跟貪污官倒同一路數,要來個嚴辭拒絕,厲聲斥責?
一旦有大事業的人,如此的不可親近?
氣悶了一會,我靜下心來搜索枯腸,試行盡量站到妹妹的位置上想,也許真有其情不得已之處吧?都說行走江湖多風險,說不定剛才在公事的會議上頭,郁真自己受了難以言宣的窩囊氣,乘機發洩到親人身上亦未可料。況且,的確是要做廉潔的清官好,胡亂行使特權,說什麼也有歪公道,郁真不以為然,處處大公無私,才能有今日,她其實已經向我解釋清楚了!
做人說到頭來,必須要易地而處,才知對方的難處。
然,郁真又可曾為我設想過?
還未想清楚誰是誰非,就已到錦昌下班時分。
他進門來,第一句話就問:「事情辦妥了沒有?」
我無可奈何地支吾以對。
錦昌不得要領,臉色明顯地難看,說:「你怎麼跟母親交代呢?」
這句話真叫人難受,夫妻上頭,還分彼此?更何況對方是他親生母親,由他說上一句半句解圍話,豈不更易下台?
怎麼是必要我挑起千斤重擔以及所有罪名?
心頭的不滿卻絕不敢表露出來,我又何嘗未聽過更刺心的說話,諸如:「閒在家裡頭的人真沒法子幹一件半件正經事出來!」
經驗多了,我曉得避免自取其辱。
如今,只有一道板斧,就是緩兵之計。我說:「再過幾天,或許會有消息了。」
也只好求神拜佛,剛好就在這幾天,錦玲的菲傭得著簽證,不就過關了。
在這等待「黎明」的幾天,我比錦玲一家還要難過。多少次我想開口跟母親說,讓她去求郁真網開一面,只是話到唇邊,又拚命吞回肚子裡。無他,母親從未試過背逆郁真的意思,她的話是聖旨,我的呢?是耳邊風,擾人清夢。
不全是我小器吧?積幾十年的觀察與經驗,錯不到哪兒去了。
我也決非妒忌郁真,同人不同命,我是認命的。
只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眼看過盡三天,仍然沒有好消息。昨天家姑摔掉了我的電話之後,就再沒有接觸過了。
形勢已然非常危急。
我決定趁錦昌還未再施加壓力之前,自己跑到移民局去闖一闖。
單是那條輪候詢問的長龍就夠嚇死人。凡半小時之久,才到我發言,誰知一道來意,就觸了霉頭。對方說:「菲傭並非你申請的,我們不會代為調查。輪候簽證的人也實在很多,這是沒法子的事了!」
兩句話就交了差,把我遠遠地擋出門外。
移民局內熙來攘往,擠著一堆堆誠惶誠恐、患得患失的臉孔。
誰個寄人籬下,不有著一份情不得已?真是到處楊梅一樣花,天下烏鴉一樣黑!
奈何如今,我竟也成了其中一員!
呆呆地在人堆之中,進退兩難,欲哭無淚。
突然,有人從身後叫我!
「王太太嗎?」
我驀然回轉頭來,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和藹地展露著微笑。
這位男士是誰?
「我是周鈺城!段郁真是我的上司,有一天,你跟段老太在這兒等候你妹妹下班,我跟她一道走出來,大家見過面了!」
「失覺呢!我就是這副德性,老是記不住人的名字與臉孔,經常有類似的尷尬事件發生。」
周鈺城禮貌地跟我握手,並且問了個我不知如何作答的問題:「你不是來找段小姐吧?她寫字樓並不在這層樓!」
我一時間語塞。
「有什麼事我可以效勞的?」
簡單若此的一句話,竟如大海內的一片浮木,我這個快要沒頂的人,立即有伸手抓住的衝動。
「我是來移民局查詢關於菲傭到境的情形的,家姑的女傭跑掉了,急著用人,簽證卻遲遲未發……」
周鈺城還沒有待我講完,就說:「有那菲傭和顧主的名字嗎?」
我連忙點頭,把寫著資料的字條交給了周鈺城。
「請在這兒稍候。」
我安穩地在人叢中坐下,周鈺城的誠懇,使我整個人在極度緊張。不知所措當中剎那間舒適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