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梁鳳儀
平日在車上,一家三口總還有些話題,今日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於是母女、夫婦全都緘默著,不發一言。
我心想,錦昌發我的脾氣,也還罷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兒卻是愈來愈過分嬌縱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來似的,將來還不知是何結局?
女孩兒家不懂溫柔婉順,怎麼成氣候呢?
正要訓女兒一頓,回心想起自己親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學孟倩彤,就又改變了初衷。也許今時今日的女人,是要培養成那麼凶巴巴的樣子,才能出人頭地、受人尊重的。像我這類溫吞水的性格,就是贏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沒中用的虛名而已!
沛沛從小就聰明伶俐,別說郁真疼愛姨甥女,就是孟倩彤這個未婚的商界女強人,也口口聲說要認沛沛為乾女兒,讓我們受寵若驚!可見沛沛雖是小巴辣,卻正正對了當時得令的女人口味,想來前程無量。
我們把沛沛放下在校門之後,車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麥當奴道是條單程路,無可回頭。
每天路過,我會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讓我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會不會回頭?會不會自中文大學商管系一畢業,才工作了兩三年,在機構裡碰上了王錦昌,就一下子結婚了?
抑或,我會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發展,如今要不是貴不可當,就能富甲一方?
別說我不是這塊料子,不能胡亂羨慕人家所有,況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丈夫一眼,過盡悠悠十數載,錦昌仍然令我心醉。
那年頭,我在永成建築公司當行政練習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門去學師。輪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見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錦昌,就那一剎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麼人的手裡了!
我們很順利的戀愛,人家說頭一個戀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這個講法,且因對方是錦昌之故,我更覺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會抿著嘴笑,臉燒著了似的發燙,真是的,女兒都快要上大學了。
「郁真究竟住麥當奴道幾號?」
錦昌這一問,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們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從升了副處長職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後,她未曾正式邀請過我們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時上她家去,陪母親去小坐,或給她買些山珍海味去,教那菲傭如何調味燒菜等等。
我答:「剛駛過了,在麥當奴道頭段!」
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為什麼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樣米養百樣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跟郁真是親妹妹嗎?」
「當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兩個都愛在一起,據為已有了!」
我哈哈大笑,沒有再留意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評我言語沒有幽默感,也不見得呢!我間有佳作!
我總讓錦昌在中建行門前下車,他寫字樓就在皇后大道中。
錦昌通常在下車前吻在我的臉上,今早匆匆地開了車門,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聳聳肩,把汽車開走。
人家說女人心如海底針,其實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內,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緒上永遠的三更窮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時宜,就只會贏回一面屁!
有時我也覺得母親、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過分地緊張了,時常執著一句半句說話,就會得惱半天,何必呢?很多時是言者無心,只是聽者有意,這種一廂情願的被逼害與不如意,其實十分的划不來,只害慘了自己!
我不是樂觀派,也許只是隨和,得過且過,但求心安理得,溫飽兩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麼打緊呢?
我趁便到菜市場去,就這麼兜了一圈,買下了林林總總的瓜菜,買齊了,下午便無須再動身外出,奔波了好一個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腳入門,電話鈴聲就響,我讓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電話,那邊就傳來母親打鑼似的聲響:「怎麼送沛沛上學一轉車,會去足兩小時?」
「媽,你在哪兒呢?不是還在睡覺嗎?」
「真是的!我晨早醒過來,廚房半點吃的都沒有,我跑出中環,跟郁真到文華吃早餐去,你開車來接我好了!」
「現在嗎?」我拿手按著肚子,那隱隱的痛楚還在作怪。
「怎麼呢?你會有什麼緊要事做?」母親顯然的不悅。
算了,這就去吧!多走一轉,息事寧人,免她老人家回家來還要嚕囌一整天。
才走至停車場,猛然省起郁真喜歡喝蓮藕章魚湯,很難得今早在菜市場買到多肉而實心的粉藕,好歹帶去給她。
上回我給她的菲傭寫好了簡單煮法,應該曉得熬一鍋讓妹妹下班後有靚湯水可飲了。
於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亂拿個膠袋,把枝粉藕裝進去,才再度出門。
香港的交通,說多塞便有多塞,應該是十分鐘的路程,可以折騰半小時,才把車子開到文華門口。
郁真陪著玄壇似的母親,等在正門。
母親上了車,使勁地把車門關上。
我還不及向她解釋車塞,先喜孜孜地把個紅彤彤裝著粉藕的膠袋,遞給郁真。
郁真驚問:「這是什麼?」
我給她氣死,這麼的大驚小怪,於是笑答:「蓮藕嘛,拿回家去熬湯……」
「姊姊,你真是的!」
郁真厭棄地揮動著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頭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條的身形,走遠了,那恰到好處的背和腰,勻淨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連我這老姊都被她吸引著,竟忘了叫住她問,為什麼不願意把粉藕拿回家去,還一臉的不高興?
母親待我一開車,就說:「郁雯,你是真要跟自己妹妹學習一下得體的禮數了!人家上班的高級官員,打扮得如此登樣,把個裝瓜菜的膠袋挽在手上,也虧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見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來的!別怪我這做母親的不提點你,運氣不會跟著你一輩子,從小到大,你總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給自己多點歷練,只怕將來連個安穩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媽,你別危言聳聽!」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開外的男人正是鬧婚外情的全盛時期。」
「我們都老夫老妻了!」
「講笑!你自己老了倒是真的,你試試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學孟倩彤比一比,服飾形相不知差多遠!幾個女人一齊站在跟前,誰個男人會挑你!」
真不要跟母親磨下去,今時今日,自己都等著當丈母娘了,還要緊張有沒有男人挑選,什麼話了?
再認真地給自己檢討一下,實在還很過得去呢,生養過的女人,一般腰肢較粗,腹部又屯積了一點多餘脂肪,在所難免,整體上還是合格的。
做人,過得去,就算了。
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要事事斤斤計較,還不累死!現今單是要理好一頭家,我就窮於應付,家內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時常弄得烏煙瘴氣,他們也不願對我的裝扮將就點嗎?
況且,母親並不知道,其實錦昌不喜歡我打扮。
試過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買下一套過萬元的套裝。試穿在身上,又的確相當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產貨式,連氣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價錢,很是肉刺!
倩彤就說我:「寧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體的才登樣!我教你的準沒錯!」
這也是對的,我跟倩彤從中學到大學是同窗,不論人情功課運動,全都是她比我棒,她義務當我的各科補習老師經年了,老是指點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親近。郁真可從不跟我多說話,姊妹多有情誼,少有溝通,反而這老同學,二者兼備。
於是我把心一橫,買了套名牌服裝回家來,準備陪錦昌出席什麼公司的重要宴會時派用場。
誰知套裝一在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臉。「穿一萬三千多元一套服裝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應該是孟倩彤這種白手興家,自己搵錢自己花的職業女性。」
這其實是相當傷害我自尊心的話。
難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錢的人,都得看對方的眉頭眼額!
只不過當年沛沛出生,夫婦倆商量著還是由做母親的親手把女兒帶大好,於是辭退工作,專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婦。否則,在大公司裡頭掙扎到十年八載之後的今天,也不至於連偶然買件像樣點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許是太小器了。錦昌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沒資格揮霍,難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