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梁鳳儀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
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它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氣壯,品行端方,又何必做著些無私顯見私的行動。
我應該記住了賀智痛罵賀敬瑜的說話:「我何須指桑罵槐?明人不做暗事,我罵的人正正是你!」
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個新進步,有一重新體驗。
這第一天,我回頭遙望站在家門的傭僕,我知道什麼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榮給我說:「很多女士閒們來無事可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們識的還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資作試驗品,作為學習。」
聯合交易所開業時,股票經紀牌照最低試過六萬元一個,在賀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氣替潘氏買了三個。
如今,富華經紀行在交易所內有三個計算機終端機可供使用。宋欣榮也就指定一個出市代表,專職為我服務。
換言之,我坐在富華經紀行內,學習如何指令出市代表買賣股票。
看上去,是簡單至極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魚缸內的炒家,也一樣在間接控制出市代表作買賣。他們把自己的意願轉告經紀,通知市場內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第九章
我呢,直接坐在經紀行的交易大堂內,對牢幾個專用的計算機終端機,台頭接有直通交易所內出市代表的電話,隨時指令買賣。
宋欣榮說:「楂盤經紀最捧的是知道何時出貨、何時入貨,又如何出貨、如何入貨,通通易學難精,必須小心觀察時勢,留意市場消息,再下來,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買賣的敏感度,以及膽識!」
單是聽這種分析,已經覺得頭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樣最實惠的得益,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打發掉。回到家裡來,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卻很好。飯後還得額外留意財經新聞,斜臥在床上翻一翻金融雜誌,又得搖電話回公司,聽一聽倫敦股市開市的藍籌價位,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就頹然入睡了。
竟然會無夢,一覺直到天明。
這才發覺,過去那半年的日子,實在寢食難安。
吃得固然少,夜裡,總是輾轉反側,很艱難的睡著了。又似看見敬生出現在大同酒家的樓頭,急急的拖著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湧出來,向著敬生拳打腳踢,嚇得我尖叫,醒過來,一身是汗。
各種怪形怪狀的夢,只一個後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夢到自己老遠跑到倫敦去,在那黯無天日的地下鐵鑽來鑽會,幾經艱辛,才到了那個要下車,走出地面來的終站,往賀傑的那間學校叩門去。對方嚴峻的目光在大門後閃動,陰惻惻的答:「這兒沒有中國學生,更沒有賀傑。」
然後大門就關上了。
我拚命的捶打大門,大聲喊:「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傑傑來!」
哭著哭著就醒了,果然一臉是淚。
慌忙的抓起電話就直搖倫敦去,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方便接電話的時間,事必要找到賀傑。
傑傑在那一頭接聽我的電話時,每有埋怨的語調:「媽,怎麼呢?這個時候硬要我聽電話?」
「傑,你還在那學院裡好好唸書嗎?」
「為什麼不呢?」
「傑,媽想念你。你放假回來看看我好嗎?」
「媽,你忘了我這一連幾個長假要到法國去學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傑傑。」
「媽,別擔心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電話掛斷了。
仍是午夜。
我已無法入睡。
現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來,在經紀行才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樣子,雖不致於改為夢見市場內的風起雲湧,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無夢、安穩直睡至天明。
既然夢裡也並不能有一家團敘,夫婦重圓,又何必要夢?
我相當的安於現狀,且視為一項生活上進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靜下心來。
這些天,外頭盛傳百達利企業有被澳洲幫建邦集團收購的消息,收購價突破性地創高峰,於是在它帶動之下,各股也連起幾個價位。
我問宋欣榮:「澳洲幫信得過?」
「很難預測。他們有銀行支持,銀根不成問題的話,真正能收購成功也未可料。」
收購成功抑或失敗,固然是百達利股價的指針,同時也會影響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賭這一鋪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買賣,雖全是個人的資產,但成敗的關健其實表示我在這行業上頭的成熟程度,這比現金的得失,對我還更有意義。
午膳時候,我沒有外出,專心翻查著這幾天的買賣記錄。
不錯,百達利企業連升多個價位,已經在外傳收購的相差兩個價位上落。換言之,就算收購屬實,的而且確以三元八角承購,現今買下去,也只不過每股賺兩毛錢而已。再說,這兩個價位佔股份的百份比實在細,大量本錢押下去,贏些少,划不來。
且審視建邦集團的股價已在這一兩天回穩,會不會是見好即收,對收購也不抱絕對樂觀的態度呢?
得出了這個分析與存疑之後,使我更決定下午一開市,就以熱線電話接給出市代表,說:「三元八角,盡沽百達利五十萬股。照價再沽建邦……」
我甚至連手上的二三線股都乘勢沽出。
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對牢大利是的畫面觀察,發覺二三線股總是愛趁市場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藍籌的穩定。
這些天來,大市被百達利帶動指數上揚,無非是二三線股在旁搖旗吶喊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