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梁鳳儀
只是不讓我太難為,我絕對肯禮讓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價值連城的翡翠,聶淑君的面色就沒有好過。
免得過我都不便再明目張膽地站到她身邊,將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與姻姨奶奶雖說是站在聶淑君一邊的人,賭她們仍是會忍不住把敬生買下那隻翡翠玉鐲的故事講得街知巷聞。
聶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損,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從沒有羨慕過聶淑君有這起所謂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則,絕不同於他們。
好像我對群姐與芬姐這兩位知已,從來都不曾在人前說過一句半名有損她們體面的說話。我認為這才是愛護朋友的表現。
群姐跟在我身邊二十多年,這期間,單是在賀家兩宅內的傭人司機間流傳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話。
阿群是個心直口快的人,辦事還真有點魄力。年前她被推舉當會頭,各人科份月供會銀若干。期間,就傳出了阿群從中謀利的謠言。
我聽了呢,悶聲不響,也沒有把話轉傳給阿群知道。何心惹她傷心動怒,萬一禁不住跟那幾個造謠的女傭起了衝突,於是無補,徒增咎淚。更何況,總是要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把關係迫到白熱化,誰好過了?
當然,我有設辦法令阿群注意會銀的處理,務求以婉轉方式提點她將誤會澄清了,彼此安樂。
至於芬姐呢,年前她與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確有過周轉不靈的階段,還是我把一筆不少的款項塞到芬姐手裡,讓他倆度過難關的。
那陣子,連大同酒家舊部長老馮也問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經濟出了問題?」
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飾說:「那有這樣子的事,不是活得頂好的。昌哥為人踏實,不尚冒險,或許在入貨營商上比較穩陣保守,人們只看見那起大手筆的老細就認定人家是風生水起,倒轉來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謠言。也真是氣人,是不是?」
我並非信不過老好人老馮。唯其人直腸直肚,生怕他一時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舊日的同胞,談起了芬姐近況,會得悲天憫人地說上幾句同情話,這可不得了,一經傳揚,就夠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干裡。
若身為知己的,怎麼會負責把不愉快的一總事宣傳至街坊鄰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會關起門來,把疑難攤開來跟我研究,商議對策,可不要大庭廣眾,公開討論。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無論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著敬生回到家裡去時,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遲過十點半上床睡覺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來,敬生仍是興致勃勃,一點疲態都沒有。
我倆躺到床上去後,敬生還滔滔不絕的告訴我,在宴席上頭誰人跟他說過什麼話,誰又跟誰來了。
六十歲的人,樂起來比賀傑還顯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覺去,留待明天再說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實睜著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雜亂,沒有編排,也不順序地不斷出現腦際。
重複又重複的一幕,是我驚駭地看著潘大哥,跟他相認的一刻。也是臨別時,他重重握著我的手說:「你答應要來泰國看我?」
會嗎?我會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話,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難道我是願意拋下了敬生,獨個兒去探望兒時摯友不成?
當然的不會。
我翻了個身,拿手緊緊環抱著敬生的腰。
很覺得有點對他不起。
雖是一個如此輕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識,我仍然覺著不安與慚愧。
二十多年來,未曾有過一丁點兒對不起敬生的感覺,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緒念,認為敬生欠我良多。
原來,在敬生之外,還真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進駐我的思維。
這是很很很很不應該的。
過往,大概因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頭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見著了,連人都曾觸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處,竟蠢蠢欲動,伺機而發。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臉埋在敬生的懷抱裡,口中亂嚷:「敬生、敬生,我愛你,我愛你!」
敬生迷糊的應著。
翌日晨早醒來,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邊去吃早點。
在餐桌上,敬生習慣閱讀早報。
他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把報紙放下來,臉色驟變,說了聲:「賀勇呢?」
聶淑君和我都抬眼看著他,有一點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邊的女傭答:「四官還未起床!」
賀敬生攤開報紙,厲聲苛斥說:「真是小人得志,語無倫次。」
我瞥那報紙一眼,是娛樂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著了賀敬生臂彎合拍的照片。還大字標題寫:「魏佩倩即下嫁賀家公子。」
那照片下則題了另一行觸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來家翁本港億萬富豪賀敬生於其昨日之六十大壽喜宴之上。」
也難怪敬生不高興。這位魏小姐是太過份一點點了。怎麼還未有三分顏色就趕忙上大紅呢?
賀敬生的身份與地位,不是可以胡亂被人家利用來作宣傳的。
社會始終是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的社會。
誰跟誰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細心地考察過、編排過的。
無可否認,這也勢利。
然,人們發憤圖強,爭取成就,有權只跟他們所選擇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擔。這還不打緊,日後以此為憑借。招搖過市,傳遞虛假訊息,以祈從中取利,這就不簡單了。此其二。
當然還有甚多牽絲拉滕,互為援引的微妙關係,不可不防。唯其這是個盡量互相利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對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佔便宜時,就有權利拒絕被利用。
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貢獻賀家的等於零。
剛相反,賀家之於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來,除非當事人心甘情願,將權益雙手奉送,否則絕對可以表示不滿。
當事人呢?是賀敬生,其實也是賀勇。
故而,做父親的頭一個反應,就是找首席當事人問個究竟,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來,曹操立時出現。
賀勇輕快地走到聶淑君跟前,給他母親一個親吻,也向父親和我,喊了一聲早晨。
賀敬生把報紙塞到兒子手裡,冷冷地說:「看看你的帶挈!」
賀勇讀過了標題,留神的望望相片,竟還佻皮地說:「照片拍得不錯嘛,老爸神態自若,倜儻不凡,誰會相信你已屆花甲之年?難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為是兩兄弟。」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好話在任何時刻都是最有效的鎮靜劑,專治心浮的氣躁。
賀敬生原本就怒容滿面的,給兒子這麼一恭維,當場情緒寬鬆下來。
這賀勇也真是玲瓏剔透的聰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親的面色,不曉得敬生的心意,他就是先來軟軟的一招,化解了對方的下馬威,徐圖後算。
「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敬生問。
「娛樂記者最拿手的好戲!」
「我的名字與照片只宜出現在財經版。」
「沒辦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氣太大,太吸引讀者。」賀勇的高帽子仍一頂頂的飛到敬生的頭上去。
「你別顧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覆我的問題?」
賀勇聳聳肩,開始吃他的早餐,且說:「沒有這回事,文章裡頭並未有過我的發言。」
「她代表你發言了?」敬生緊迫一步:「讀到了嗎?那叫魏什麼的說,你們佳期將近,排在今年年底,還有,她婚後打算退出娛樂圈。」
「勇,你怎麼提都沒跟我提過?」聶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賀勇對她母親的態度,可沒有逆來順受。從來賀家孩子是敬畏他們父親多一點點。
賀勇不耐煩地答:「提什麼?不是說根本沒有這回事,亦沒有這個打算。」
「那為什麼她要這樣生按白造了?」
「一廂情願而已。」賀勇實斧實鑿的答。
「勇,你有沒有誤導人家呢?」聶淑君這句話還真有點厚道。
「誤導她什麼?」
「交誼既是不深,何必在父親大喜的日子裡,請了人家來做嘉賓,你也是有點失算了。」
「媽,你太緊張了。這起娛樂圈裡頭混飯吃的姐兒們,就算你在馬路上碰見她,跟她打個招呼,說一兩句應酬話,有娛樂記者問起,她也有本事說成你當眾向她求婚的。與她來往了,也就把這些宣傳著數打在成本之內,就是那麼簡單!」
一條被執胯子弟認為簡單的道理之內,隱藏了多少歡場女子的辛酸與委屈?
當然,她可能永遠的不知不曉,蒙在鼓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