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梁鳳儀
青雲按電梯四十六樓,直走向他的辦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後頭。
還未到早上八時,寫字樓空無一人,然,我們喜歡有個小天地,於是隨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據案大嚼。
「你多久未曾有過這個吃相了?」青雲又取笑我。
我並不多心,並不以為他這麼說是稍含侮辱。
是真的,江家大宅與利通銀行是兩款外貌不同,實質一樣的牢籠,罩得密不通風,叫住在裡頭的人喘不過氣來。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負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婦。我又何獨不然?能真正開懷暢飲大嚼者,往往是小戶人家的恩愛夫妻,真不知羨煞了幾許富貴中人!
也許,自今日始,我的好運到來了。有道是飛上枝頭作風凰。我心目中的鳳凰是個有人愛戀、跟著宜室宜家的女郎。
我望住杜青雲,沒由來的,又嫣然一笑。
人家說,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事,不會珍惜。未知是否對的?我和青雲的相識相敘相慕相愛,過程只有沙石,而無風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
快樂的時光總是易過,一下子,就差不多八點半。我是應該在銀行職員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的。感覺好像是童話故事中的灰姑娘,正與王子翩翩共舞,時鐘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張張地攬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離幸福的現場,回到昏暗的角落去。
我和青雲都著著實實地有此感覺。
因而連日下來,每當我們談得開心之際,一看表,限時已至,青雲的臉色就會得往下一沉。
這天,他還老實不客氣地加了一句:
「南瓜車在門外候駕,還不快走,就要原形畢露了。」
果然,當我踏出青雲的辦公室時,剛好碰上了電腦部一個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見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聲:「主席,早晨!」
見那大頭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癢癢的,忽然,竟有種拂袖而行,另尋天地的志氣,充塞於胸臆之間,久久,還是揮之不去!
晚上我也得盡量的把時間擠出來,才得以跟青雲見面,實在太多太多太多的應酬。
為此,我無端端當著了秘書康妮的面,發了一大頓脾氣。
「為什麼一整個星期,竟沒有一個晚上是讓我休息的?
誰說我把這一總的宴會都答應下來的?」
康妮嚇得一臉青白,訥訥地說:
「程太臨行前千叮萬囑,這幾天晚上的宴會至為重要,千萬要提你準備!」
「什麼宴會了?你重新講一遍!」我不知在氣誰,總之,氣得什麼似的,也許連額頭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
康妮戰戰兢兢地細訴:
「今晚中總宴客,國內來了銀行業的訪問團;明晚財政司歡宴新加坡國家財政部部長;後天晚上,美國領事館為前美國國家儲備局主席獲加先生設宴,全都有你的份兒。」
對,真沒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
這些來頭如此犀利的宴會,更斷斷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級職員替代,連何耀基都沒有這份資格。
我繼承父親的不只是他的財富,且是他的名位與權勢,夫復何言?
我問康妮:「那麼這個週四呢?還有什麼不可以推掉的節目?我這個週五就得去紐約了。」
「週四,你在家裡宴客!」
我差點怪叫。
康妮退出了辦公室之後,我立即桉動青雲的內線電話。
他聲音的急躁與為準,使我意識到青雲在忙於公事。
我問:「你忙呢?」
「正在開會。」
「能說幾句話嗎?」。
「可以。」
「青雲,我想念你。」
「我也是。」
「你面前有多少個職員在?」
「六個。」
「有女同事嗎?」
「有。」
「漂亮嗎?」
「差不多。」
「就這一分鐘,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見得著你!」
「也許彼此樁此吧!」
「青雲,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頭走走。」
「現今不行,會議相當重要。」
「我叫你也不行麼?」
「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你答應跟我一起到紐約去嗎?」
「我這幾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務!」
「關於利通的?」
「對。」
「還是你仍然打算復活節另有計劃?」我始終未向青雲提及過我知道蔣幗眉曾約他赴泰國一遊。
這幾個星期的親密交往,我們差不多無所不談,除了有關父親的遺書所牽涉的秘密,我沒有什麼隱瞞他的。青雲也應坦誠相向,他若不自動開腔給我交代與蔣幗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糾纏不息,逼他招供?這有什麼意義?
如今旁敲側擊地給他一個機會,已是極限。
「計劃是有,現今不便相告,早晚會得真相大白。」
「青雲,我這一連幾個晚上,都沒空。」
「長遠計劃不志在一朝一夕。」
「週四晚你來我家晚宴好嗎?」
「再說吧,我不能讓面前的同事久候了。」
不能責怪青雲,他是個責任心極重,勤力苦幹的好夥計,將來有日,利通的發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
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內舉行一次晚窶,回請同行同業與世交友好。
父親在生時,老喜歡約十個八個談得來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頓好的。杯酒言歡之間,談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強勁的人際關係。
我覺得這種做法太費時失事。每喜一下子邀來滿屋嘉賓,一網打盡,懶得分批應酬去。
這晚,燈火通明,未到預約時間,就已盈門賓客,偌大的花園,都有著萬頭攢動之架勢。
我盡量跟杜青雲站在一起,慇勤地把他介紹給各商界朋友。
然,各人熱誠地跟他握手之後,談話的目標依然是我,或者一輪表面招呼打過,轉身就跟別的相熟朋友聊天去。
杜青雲絕大多數時間孤苦伶仃地站在園子裡,乏人間津。
我心上多麼地不忍。
要在豪門望族、非富則貴的場合中建立自己,原來竟如此困難。
當我那自小相識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黃啟傑蒞臨時,我刻意地把他帶到青雲身旁,給他倆介紹。
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終於來到了。
黃啟傑與杜青雲站在一起,後者一點也不輸蝕,不論長相樣貌,儀表風采,甚至學識教養,青雲都更勝黃家公子一籌。
有誰當年曾認為我江福慧沒辦法撈到個得體的夫婿的話,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
然,心頭那朵想當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黃啟傑輕輕一句話,就踩熄了。
他只不過很自然地跟杜青雲握手,然後說:
「我們公司也正要作全盤資料運作電腦化,請給我名片,好讓我囑電腦部的同事,向你請教。」
是的,簡單的幾句話,黃啟傑顯了他的身份,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雲只不過是矮過他一大截的受薪階級而已。
大城重鎮之內的一份長存的悲衰是貧不與富敵,富不與官爭。任何男人縱然氣宇軒昂,玉樹臨風,讓財雄勢大、富甲一方的對手一比,仍要立時間慘敗下來。
杜青雲再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在黃啟傑,甚至今夜裡滿庭嘉賓的心目中,仍不過是豪門之內的一名將領而已。
悲痛與無奈的人當不只青雲一個!
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
就在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師胡念成走過來,跟我打招吼:
「福慧,是明天啟程到紐約去嗎?」
「對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後,再上你寫字樓,跟你商議遺產稅的問題。」
「好。」胡念成應著:「福慧,我記得尚賢兄生前在紐約曾有個開於歐年銀行的保險箱,你可以簽名開啟使用的,是嗎?」
「哦!」我吃吃笑;「都記不起來了!父親生前周時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來,囑我簽名,有些是我們兩父女的共用戶口,有些是銀行保險葙,我簽妥便算,少有過問兼記在心上。」
「尚賢兄過世後,我給你調理出的共同戶口清單中,記得真在紐約有一個你們合用的銀行保險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險箱鑰匙尋出來,到銀行去將保險箱開啟了,取走有用之物,由著個保險箱空躺著,直至到遺產稅辦理完畢,才取消吧!」
「謝謝,胡伯伯!」
父親遺產數字龐大,也還要好些日子,才能計算清楚應繳納的遺產稅。反正老早註明這保險箱由我們父女當中一人簽名就可開啟,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險箱內,有何乾坤?
宴席散去後,杜青雲走得最遲。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臉上輕吻一下說:
「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覺,明早我送你上飛機。」
「明天是復活節假期,誰也不用上班,你留下來再多談一會,不成嗎?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樣子!」
「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鴻毛之於泰山,福慧,我回家去還有很多公事文件要處理,連這個復活節假期都得每天回銀行去開工呢!」
「有什麼事如此的十萬火急?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