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梁鳳儀
「當我把結婚的請柬親自遞到扛尚賢跟前時,他震慄的眼神曝過紅艷艷的喜帖,驀地抬頭問我:
「『他是誰?你愛他嗎?真心地愛他嗎?』
「我冷笑,那麼絕情,殘忍、不擇手段地回答:
「『他是幫助我把黃金偷渡成功的無名小卒。我並不愛他,然,不要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打算欠人家一生一世的人情!』
「說罷,掉頭便走。
「以畢生的幸福去換回一剎那的暢快,是難以估量的得不償失!
「更何況,那一剎那的發洩與痛快,也還是假象!
「人生的真瀟灑,原來要把層層疊疊的,多至不可勝數的委屈與吃虧,融化於言談笑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之間!
「也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培育出瀟灑的行為!
「故作偉大,益顯猥瑣與齷齪!
「我的真正覺醒,來自婚後,還有何話可說?」
成功的背後有千百個難以為情的故事,也還叫值得。倒轉來,半生羞愧錯誤的累積,仍落得個走投無路的後果,
I
這張佩芬的際遇也未免太困難,太坎坷了!
「我們婚後的生活一點都不愉快,夫婦之間的感情如是空白一片,還有機會染上自己喜愛的顏色。可借,我的思維完全不在立山的身上,對他的冷漠、厭棄,日甚一日,將對自己的不公平延展至他的身上去,加倍了我的痛楚!也加速我的懊悔與覺醒I
「程立山原以為本城是個金礦,目睹這許多甫下謀生的人,都能赤手空拳打天下,他認為自己也應有此際遇。過分急功近利的心凰配合才疏學淺的實丸後果不難想橡。幾次小生意上的失意,加上婚姻的痛苦,把他本來不壞的心地搞糟了。一天到晚,遁著我給他在利通銀行拿一點做生意的好處與支持,輪不到我反沉他竟敢屢屢地跑上利通來,打著我的名號借貸。
「江尚賢自然地會有所聞,總是每次在背後替他解圍,暗地裡盡力支持,同事之間的流言不免多起來了,我才意識到事態會日趨嚴重。
「『事情不能一錯再錯下去了!』當我把辭職信遞給江尚賢時,我咬緊牙齦兌『我的寓去,對各方面都好』
「『佩芬,你請留下來!我有責任照顧伽』
「『不,我們是成年人,誰也沒有責任照顧誰,誰也不欠誰的恩惠!』
「我和江尚賢都呆了一呆。
「如果我在早幾年就明白如今自己說的這番話,就不至於此了:』
「『既能參透人生,不一定要浪跡天涯,才能修成正杲:
你一腳踏出利通,如還有縈系之私心,到處都是困境,徒增心頭的擔掛而已』
「我無辭以對。
「『佩芬,我要求你留下來,誠意地祈望從今之後,你成為我的一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好助手,你會答應嗎?我們其實錯的也很多,人性的自私往往是罪疚的根源。為愛一個人而願意付出無比的代價,希冀有回報是自私,然,希望別人施恩而不望報,甚至連個望報的念頭都不可有,只想有從容地自由選擇應付的方式,這難道又不自私了?偉大的心靈存在著,不可多得!我們何苦自咎?』
「多年以來,我和江尚賢第一次開心見誠地促膝談心!像是撥開雲霧見青無,一種彼此的關懷與瞭解,溫暖著我早已凍僵了的心!
「時光若能倒流,會有多好?
「心靈的溝通往往在身不由己之時,是可惜,然,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問:
「『留我在利通,還有伺機報答我的意思嗎?』
「江尚賢笑,反問我:
「『你如肯一直留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又是否仍有餘情未了的心思了?』
「我們相視而笑。
「人的感情與關係微妙至極,除了極端而外露的激情之外,潛藏的恩愛情義甚或仇恨,很可能都是春風吹又生的野草,要斬草除根,不是輕而易舉之事,讓它自然地埋於土地深處,自生自滅,有緣又逢春風是一場功德,無緣而致難敵露重霜寒,也無非是一場造化!
「有什麼必要強行將感情與關係趕盡殺絕至不留一點痕跡呢?
「我們需要的是思想光明、理路乾淨,反映到行動上來,磊落大方,從容得體,一切都隨遇而安,盡力而為就好了!
「自此,江尚賢和我踏入了一個新的相處階段,我們成了精神上的好伴侶,業務上的好拍檔。
「曾有那麼一晚,在利通銀行開夜趕工完竣,江尚賢開車送我回家去,車子停在家門後,我仍倦不可當地坐在車子上,不願動。
「江尚賢說:『到了!我們要說再見!』
「『真能再見也還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個恐懼,明天醒來,見不著太陽,見不著你,那怎麼好算了!』
「說這番話時,我並不幽怨,語調輕鬆至近乎俏皮!江尚賢之於我,已成知己!
「我們當然明白,能夠宣諸於口的感情,已無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
「『再尋另一份精神寄托去,明天只會更好,是不是?連我和你的相處都可以峰迴路轉,進步神速,有什麼事解決不了的?』
「『對呀!我也是這麼想,於是開始能吃能睡,體重驟增了!』
「『程立山對你好嗎?』
「『沒有寄予希望,何來失望呢?』
「『你準備就這樣過一世?』
「『不。等待著離開他的時機。』
「『幾時?』
「『他稍稍發跡之時,說得具體一點,只消他的經濟好轉,能夠獨立謀生,他並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較安心!』
「『沒想過你對他有這麼深厚的感情。』
「『我們畢竟有關係,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
「江尚賢當即面色一沉,緩緩地把頭低垂應著:『是的,不能怪你!』
「我看著他,問:『你有感而發?』
「突然之間,江尚賢抬起頭來,望著我,竟有淚光。
「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發覺,傅瑞心跟你父親的一段恩怨,如此長年累月地蠶食著他的心!
「『佩芬,我早想把我的這個故事相告,老是開不了口!告訴你這個故事,其實只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來自一份我深深虧欠而無法償還,無法解決的人情。但願太陽早早升起來,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連在我工作的環境裡,都有類同的事情發生,我不敢想像……』
「『不用說下去了,我明白!』
「不是不惆帳的。
「雖然,我認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後的歲月裡,痛恨起傅瑞心來,如果沒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會改寫!」
我沒有答張佩芬的話。
人一遭逢失敗,就會怨天尤人!
張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
「程立山為什麼對父親有此誤解?」
我不是不氣憤的,憑什麼他有資格當街當巷地侮辱父親的名聲?誰應負起這個責任?
張佩芬說:
「程立山是我和你父親共同為那批黃金所要償還的債務。你父親為了動用黃金而得以叱吒風雲,因而下意識地屢屢對程立山讓步,他認為不能回報我的感情,也應該在金錢上彌補損失,於是多年來資助立山經營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門戶,也期待我可以了卻一重責任。
「我則為了利用過程立山去洩一時之憤,而深深自咎。
我們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縱容所帶來的後患可以無窮。
「原來,人類過分的仁慈,一樣會招致質疑。我和江尚賢不便披露真相,益使外間人以及程立山,覺得我們無私顯見私,直至我忍無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離婚時,他當場冷笑:『怎麼?當情婦不夠癮頭,要登堂入室做個貴夫人去?如你有此良機,我成全你!』
「我嚇得什麼似的,問:『程立山,你有良心沒有?這些年,誰虧待過你了?』
「『沒有!沒有!』程立山擺著雙手,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自知受恩深重,也不是個不思圖報的人!這些年來,程家的門,你自出自入,我說過你半句沒有?良家婦女在外頭若是打一份正正經經的工,會得勞累至水靜河飛才回到家裡來?你騙誰!』
「我氣得整個人抖動,撲過去跟程立山拚了。
「『你還有資格撒野?』
「他連連賞了我幾個耳光,將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說:
『你們若沒有做過情虧之事,會如此地輔助我?大陸跑下來沒有發跡的人,塞滿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幫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膽敢明正言順地跟我談離婚,就叫他出一個價!』
「我嘴角滲出血水來,心上的慘痛與屈辱,混和著血水,要吐出來似的。我掙扎著爬起來,衝出家門,直奔至江家去。
「原想找江尚賢商量著辦,話還沒有說完,程立山竟跟著闖了進來。
「『程先生,如果我不歡迎你在未經我同意之前硬闖進我家來的話,你知道後果?』江尚賢對他並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