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梁鳳儀
「利通銀行大廈現址,其實也是舊利通銀鋪的舊地,只不過把旁的物業都收購下來改建罷了!側門旁邊的小橫街,於今還有個生果檔,正好是我母親當年賴以維生之所。
每逢放了學,我就在生果檔幫忙著做生意。江尚賢是我們的常客,還記得,那年頭銀鋪流行供午膳,他在飯後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歡站在我們生果檔前剝個水果吃。母親也把每天收到的現金,就近存到利通去。
「嚴格來說,江尚賢看著我成長。幾年功夫下來,我中學畢了業,母親就央了江尚賢給我一個職位。
「利遁還未發展成銀行時,家庭氣氛甚是濃厚,有什麼工作上的困擾疑難,江尚賢都習慣跟我們有商有量。
「他的英語並不靈光,還是我鼓勵著他,在工餘找個外籍老師回來,替他惡補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課,我就乾脆請母親把飯菜多預備一份,陪著他吃飯和唸書。
「我們的感情滋長還在你母親去世之後。在我,因為傳統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對江尚賢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轉變質而為愛慕。在他,也許是盛年喪偶,心情落寞,公事上頭日多煩難,更需要有人分憂!
「記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沒有離去的意思,我又從來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這麼一擱,就是幾小時了。他才走出辦公室來,赫然發覺我還在埋頭苦幹,驚駭地問道:『你還在呢?』
「隨即坐在我跟前來,欲言又止。」
我非常細心地聆聽張佩芬講的故事。
怎麼父親的一生,能有這麼多的故事?
而我,從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簡有如白紙。人生的歷練跟我名下的財富,竟成反比。
張佩芬繼續說:
「我鼓勵著你父親把想說的話講下去。
「『佩芬,你還記得鄉間嗎?』
「我茫然。跟著慎重地思考著,然後答:『記得。我離開那年已經十歲。』
「江尚賢點點頭,答:『那好哇,你記得我們村莊上頭有間土地古廟,後面有個小山坡,長年累月地長著一片蒲公英?』
「『對,記得記得,』我突然興奮得有如一個小孩,思想回到許多個年頭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樂的情景。
「能在大時代戰亂之時,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養我父母!」
張佩芬突然地又淚盈於睫。
我很自然地給她遞了杯茶,讓她稍息,再繼續她的故事。
「我當然問你父親:『為什麼無端端提起家鄉來?』
「『我想回去一轉!』
「我驚疑不已:
「『能不回去吧?危險得很呢,你不是曾說過,在廣州開設過銀鋪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緝,很多金融從業員都被扣留起來,要對國家作出實質貢獻,才能釋放嗎?你怎麼還要冒這個險?』
「『我需要回去一趟。』
「江尚賢很堅決地說:『佩芬,我妻臨終前給我說了一個秘密。原來大陸動苗之時,我岳丈曾偷偷把廣州利通銀鋪擁有的一大箱黃金運往鄉間,埋在那小山坡的一個山洞之中,還是我妻臨離鄉之前,他父親悄悄告訴女兒的,囑她有日有機會,就把黃金起回。』
「『你並不需要這麼多錢吧?現今我們的生意不壞。』
「『不,我需要,極之需要!佩芬,今時今日如能有更龐大的資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豐盛得不得了!』
「江尚賢稍停,繼續精神奕奕地說:
「『我須要把利通拓展,申請銀行牌照,吸納更多資金發展地產。以我的眼光絕不會看錯。』
「『可是……萬一回到鄉間,出了意外,被裡頭的人抓著,怎好算?』
「我驚得什麼似的,非但不自動向國家捐獻,還要偷運黃金出境,一旦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險一定要冒,誰人會不冒險而發得了達?』
「江尚賢懇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說:『你能幫我嗎?』
「我能幫江尚賢的話,真是求之不得了。
「『你說吧!我必盡力而為!』
「『可是……』?
「江尚賢很有點為準,沒有再把話說下去。
「『很危險是不是?』我問,當然意識到其中的利害關鍵。
「他很仔紉地想了好一會,輕歎一聲:
「『如果要把別人的自由甚乎性命都賠上了的話,我江尚賢就未免要求過甚了;以自己的生死作為贏取本身榮辱的賭注,很應該!對於同生共死的人,又何以為報?』
「說這番話時,江尚賢簡直激動,他突然地抱住了頭,差點把臉埋在腿上:整個人蜷曲而且微微震慄,斷斷續續地說:
「『我是太想太想起回這批黃金了……那麼的情不自禁……這並不算非份之想吧!誰不為自己的未來前景奮鬥呢?……商場上那麼多的爾虞我詐,我還經常是個受害之人,如今要取回應屬我們家的東西,並不妨礙損害他人,是很應該的吧。』
「說得其實是太好了,人何須要為追尋自己的美夢而自咎?有機會發跡而偏要安貧樂道是不必要的行為。我同意且同情江尚賢!更何況,自己也是同道中人呢!這些年來,跟他相處,何嘗不是培養了一份對他的非份之想?戀慕一個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勝一籌的異性,也好比是一個微帶苦澀的美夢,我何曾願意放棄?何曾不思量著如何使美夢成真呢?」
「『對不起!』江尚賢抬頭來看住我,眼睛竟有濕濡!
『我不應太自私,一時情急,末考慮清楚,就想把人牽連在一起,是我太急功近利,魯莽衝動了!』
「『不!』我溫柔而堅定地說:『請把想好了的計劃說出來,我們依計而行!我們是賓主,也是朋友!絕對可以生死與共,患難同當!』
「話說出口,心是狂跳不已,臉上燙得像是火燒。
「江尚賢呆了一呆,久不能言。室內靜譴一片,他終手輕聲地說了一句話:『我未曾想到,我將會無以為報!』
「我不知如何回應!有那一剎那的麻木,跟著是陣陣清晰的痛楚來自胸臆,擴散全身。
「我自明他之所指。
「『夜了,回家去吧!』
「說罷,江尚賢站起來,緩步走出寫字樓。
「耳畔聽見利通大門帙閘開啟,再而關上的聲響。
「我呆坐著,像被鎖在暗無天日的牢籠內,此生休矣。
江尚賢能有一刻衝動,把心上縈念的重大秘密與意願向我表白,並屬意我為他奔走鑽營,證明我在他心中的份量,非比尋常!然,終究還是半途而廢,只為他突然覺醒到自己根本不願回報深情,既如是,倒不可領情了。這份不情願在他其實已有足夠能力應付回報方式之當時,尤其令我心碎:這以後……」
張佩芬歎氣一種慷慨式的無可奈何流露在眉梢眼角之間,顯得淒婉。「以後怎麼樣?」
聽了半個故事,心上的狐疑更重。這眼前的先父故人可能仍不是遺書上所指的紅頗知己呢!
老以為皇天不負有心人,自然會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丸誰料得到又是另一個峰迴路轉,山外有山?
究竟這個擾人的謎語,何日才見廬山真面目?不是不煩心的!
「這以後,江尚賢一直顯得落落寡歡!更不知是否我敏感,但覺他在銀鋪裡跟我單獨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每逢下班卮,別的同事開始紛紛告退,他一發覺只餘我們二人就立即披衣而起,回家去了。
「生意上頭,不致於一落千丈,然,其時政府放鬆本地銀號申請銀行牌照的規例,金融界的人都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良機一過,就失諸交臂。然,政府明令要有五十萬元註冊資本才可申請銀行牌照。這五十萬於當時,自是個大數目。於是有份量的華資銀鋪都紛紛鑽營,積極鋪排一朝飛上枝頭作風凰的路數!」
張佩芬把聲浪調低一點:
「江小姐,不知你會否明白一個心上已然有愛的女人,感受與思想都會在那段意亂情迷的日子裡,顯得格外的怪異、奇特、不尋常……
「我不能自已的對你父親的悲喜苫樂、憂疑擔掛,都感同身受。我那麼的希望他快樂,他成功、他得意。我決定暗地裡助他一臂之力,回鄉去把那些黃金運到香港來!」
「噓!」不由得我不驚呼一聲。
張佩芬的神情隨著話語而緊強:
「猶記得,當我下定決心,為自己所愛而置生死於度外時,那份從容慷慨的感覺,令我亢奮,通體舒暢,完全像服了興奮劑的沙場戰土,急不及待地發洩忠勇,張著雙臂盡快地迎戰去!
「主意既定,也不說什麼,只向江尚賢請了幾天事假,就攜了母親回鄉間去。
「母親在啟程時還不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直到我們安抵故鄉,我才把計劃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