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梁鳳儀
瑞心姨姨當然是個情有獨鍾、矢志不渝的女人。
這種女人也真是只有舊時才會有。
「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
「博家沒有人不歡天喜地、笑逐顏開。就算有傷心人億也收藏得頂密實。
「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兩條粗辮子,別了那兩朵珍珠花,喜氣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
「我告訴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
「傅老爺專程雇了個攝影師回家來,替我們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紀念。」
我忍不住問:「爸爸他有沒有跟你說什麼呢?」
瑞心姨姨望向園子的另一邊,眼珠子出力地轉動幾下,應在追索:
「他嗎?他笑著,接受人家的道賀。直至夜深人靜,筵席都散了,新姑爺回到姑娘的房裡來。
「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邊。他望住了我,說了一聲:
『謝謝你!』我當時答:『不謝!姑爺晚安!』
「就這樣替他們關上門,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裡去。」
我默然。如此這般,瑞心姨姨就為一個曾經初戀的男人守了幾十年?不寒而慄!
然,跟父親的遺書仍未吻合呢!這故事顯然有下半部。
瑞心姨姨果然講下去了:
「和平後,內陸還是人心惶惶。尚賢姑爺跟老爺商議,獨個兒到香港去考察。寄回來的家書,老說香港前景極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擋得住中國政局的風風雨雨。
老爺終究聽了姑爺的建議,把銀鋪的部分資金,寄到香港去讓女婿創業。
「那些年,我一直陪著映雪姑娘,在家里長盼團圓。直至一九四九年。
「傅老爺嚇得什麼似的,堅持著要女兒設法到香港來,跟姑爺團敘。映雪姑娘還是捨不得父母。一邊痛哭失聲,一邊拖著我,逃到香港來。
「映雪姑娘的身體一直不怎麼好。經年的調理,求神拜佛,不知幾許艱難,才有了身孕。醫生其實不贊成映雪姑娘生養,認為對她的健康只有壞影響,她只是不肯聽,在我跟前長嗟短歎了千百萬次;『不給江家傳後,我怎麼對得起尚賢。要真沒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願,我也只得為他另娶一個女人好了!瑞心,你怎麼說呢?』
「姑娘望住我,懇切地問。
「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
「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償。
「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歲。」
瑞心姨姨眼眶濕漕了。
她對母親竟如此長情,對父親就更不必說了。
「你母親去世時,你還只有這麼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來了。」
「多謝你,這些年,全靠你把我帶大了。」
「你父親的心血還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不要這麼說,他也愛……你!」
我咬實牙齦,鼓起勇氣說了這句話,目的也許是鼓勵著瑞心姨姨把結局給我道來。總不能半途而廢。
「不!我知道他並不愛我!」
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應,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
我微微一愕。一時間不知如仍應對。
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來。
情緒跌蕩若此,可見她跟父親的愛戀,如何刻骨銘心,肝腸寸斷!能有這種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懷,究竟是好是壞?只要愛過了,就不枉此生,是嗎?
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後,我能在追憶自己的故事時,會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傷,激動,時而呆若木雞,譬如昨日已死,時而淚流滿臉,悲慟欲絕!會不會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
也許,總比過盡平淡一生,仍是無可無不可地活下去好。為愛而死而生而歡樂而悲哀,總是難能可貴的經驗。
「瑞心姨姨,別哭,你難過,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淚。
「慧慧!你父母結婚時,我還能豁出去,我意識到尚賢是深愛我的,只是男兒志在四方,未曾發跡,枉談情愛。如果娶了我,又有什麼前途可言呢?徒負一身才華、滿腔志氣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過!每念至此,我就釋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邊,維護他的一頭家!過盡經年,你母亡故了。尚賢和我都悲痛!
『在在那麼一個晚上,外頭明月當空,繁星點點!
「我剛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睜著眼,看那窗前浮動的雲影,把羞怯的一彎明月掩蓋了一陣,又飄然遠去:一次又一次地讓它重見光明。
「房門在這一刻輕輕開啟了,再度關上時,只有外頭月色掩映地照在來人的臉上!魂牽夢縈,朝思暮想的一張臉!
我沒有驚駭,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這一世了結的緣分,只教我倆歡呼著張開雙臂去迎迓。
「那一夜,我從沒有睡得那麼安穩,只聽到耳邊有溫柔的聲響,說:『我走了,你好好睡去!』
「我迷濛地答:
「門沒有鎖,以後也不會鎖了,等著你來呢!』
「『我這就睡去了!』」
難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還在堅持,她從不鎖上房門睡覺!天下癡心女子能有幾人?傅瑞心之於江尚賢,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著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問:
「怎麼說父親不愛你呢?」
瑞心姨姨以一種悲絕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渾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
我從來不曾想過世間能有這種令人徹頭徹尾地感到絕望的眼神。曾經有那麼一次,利通銀行一位服務多年的老行員因車禍傷重逝世,父親領著我到他家裡去,安撫家屬。
那老行員有五名待養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雙眼的妻,驀然昂起頭來,淒慘地望向來人,那種像全世界都離棄她,人神對她不公平的神態,令我戰慄,連連冷顫,很不自覺地倒退至父親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較那未亡人要悲厲十倍,不是不嚇人的。
「瑞心姨姨……」
「自此之後,他從沒有再走進我房裡來了!」
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個園子。開始覺著霧重風寒,夜涼如水。只看大宅客廳裡頭的燈光映出來,牽強地支撐著,仍有些微的溫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飲泣:
「我那麼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這麼地離棄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著守著,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沒能叫我放棄,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雲開見月的一刻!」
「我曾禁不住問他:『我如許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憐惜嗎?從前呢?許多許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
「你父親抱著頭,飲泣,求我:『請原諒,我不應進來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實燦爛,我想念映雪,想念家鄉,想念過往的一切!因而……』
「『因而跑進來看我了!』
「『瑞心,過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現在已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沒有橋樑可以架起來溝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會自覺是毫無人性的吸血鬼,盡情利用你去填補我固工作疲累而更顯寂寞難耐的身心,情何以堪?瑞心,原諒我一次的過錯,一錯不能再錯!』
「我嚇得呆了!」
「我那麼的不甘心,忘不了當年的中秋,忘不了廣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
「既是過盡經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燦爛的一晚,我決不放棄,我等……等那麼一生一世!」
嚇呆的其實是我!瑞心姨姨雖跟父親有著這重特殊關係,然,那女人竟不是她!
能怪父親鐵石心腸,拒人於千里之外嗎?
如若母親還在世,她不跟父親在社會上同步前進的話,一樣會落在後頭。多少的美滿良緣,就為了彼此在適應生活、求取進步上脫了節,而終成怨偶!
父親年輕時,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緣,去換條直上青雲的大道,又怎肯在風起雲湧的出頭之日,把個精神上仍然活在舊時代的女人,名正言順地放在跟自己共同進退的生活圈子之內?瑞心姨姨的情癡跡近愚蒙,她心頭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壓力,長年累月地出現在江家,對父親所構成的威脅,真難以想像!
愛情不是甜膩膩的一段人際交往與感情嗎?怎麼會發展成心魔魅影,將整個人的精靈都要蠶食掉似的!
我真怕見瑞心姨姨那種午夜夢迴時的哀傷與如今的惆悵!
問良心,我寧可怪責父親當年背離心上情爰,去換取青雲大路,都不欲對他在香江成名之後,不肯以傅瑞心為終身伴侶的心態加以責難!
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會有迥異於前的感情發展與價值觀,勉強不得。
現代人接納夫婦離異,也無非是看通了這個很多時難以避免的心理歷程,予以諒解。能有五十年不變的郎情妾意,怕比維持香港的繁榮安定還要困難!
出現在父親與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個中秋之夜與其後另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當然不是虛情假義,然,也不一定要永恆不滅的光輝才能算是光輝的!現今舉頭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戀地擁抱大地,若干個小時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熱烈的火毒太陽。我們也總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經溫浴在月華高照、水銀瀉地的良辰美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