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千堆雪

第7頁 文 / 梁鳳儀

    又或者……

    老天,不會是程張佩芬吧?她並不漂亮,端端正正的一張臉,配以不討人好感亦不惹人反感的五官,只那份充塞於眉梢眼角的孤高鯁直,頗見突出。

    父親會不會是曉得欣賞女人氣質有甚於相貌的人?多數男人都不會,商場上的男人尤然!

    我告訴自己可不能再魯莽,弄出什麼笑話來了。幗眉是從小到大的老朋友.,她品性沮馴,不會怪罪於我,過分的熱烈與魯莽若然發生在程張佩芬身上,後果堪虞!

    晚飯開在小偏廳內,只兩個人用飯,不勞坐到正式飯廳去,空空洞洞的,益顯孤清,女人最易感觸,拍連一口飯也吃得不暢快,何必!

    我問菲傭:「瑞心姨呢?」

    「她剛回睡房去!」

    「不跟我們一道吃飯嗎?」

    「她說她有點困!」

    我回轉頭來,問程太:「你也認識瑞心姨姨嗎?」

    程太禮貌地點點頭。

    「不熟悉?」

    「不!」答得很乾脆。

    我把一塊豉油雞髀,夾進程太的飯碗去,並且說:

    「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戲!你試試!」

    「對不起,我不吃雞的。」程太把雞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動作,我看在眼內,只覺得她有點揮之不去的厭棄。

    這女人好固執!

    「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嗎?我囑廚子再弄幾個你喜歡吃的小菜吧!」

    「不!我只對這味雞沒有興趣罷了!其他的都好!」

    一頓飯,在平淡而毫無建設性的小事開始的情況中用畢。

    菲傭上甜品時,我隨意地說:

    「希望你喜歡雪耳燉木瓜,這是父親最心愛的甜品!」

    「喜歡!」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細。

    「從前父親下班後在家吃飯,總要吃這道甜品的!」我有意無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夠有個體貼的賢內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親缺了這重福分,幸虧瑞心姨姨跟慣他的脾性……」

    我好像還沒有講完,程太就接我的說話:

    「賢內助不一定在家裡頭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幹,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難能可貴。」

    我沒有再搭腔。程張佩芬顯然覺得自己的一通話有點不對勁,她嘗試補充說:

    「我意思是你母親從前跟故主席創業的功勞更大!」

    是不是有點畫蛇添足了?

    我心明澄至極,覺得事有蹺蹊。

    一個平日深沉拘謹,審言慎行,習慣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會多講一句無謂說話的女人,今兒這個晚上,算是露了一點馬腳了。

    我打蛇隨棍上:「這麼說,爸爸心儀的女人,依你看應是那種現代式的所謂女強人,他不會覺得只躲在廚房裡的賢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

    「我只能這樣猜想!」程張佩芬一臉的酡紅仍在:「你看呢?你父親常說知父莫若女,你倆溝通得很好,會更知道他的心意吧?」

    程張佩芬語調的殷切,令我更添幾分怪異的感覺,她竟跟我一樣,對父親會心儀於哪一類型女人,如許有興趣知道?她不是個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人嗎?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對賓主交情,額外深厚,不比現今的受薪階層,總之價高者得,絕不會跟老闆發生感情?

    跟老闆發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亂想到哪兒去了!

    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過急。於是,再沒有尋根究底下去。吃罷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滿意足地讓司機把程張佩芬送回家去。

    曲終人散之後,醒起瑞心姨姨身體不適,快步走到她房裡去看望。輕輕地叩了門,房門竟沒有關上,我伸手推門進去,嘁,「瑞心姨姨!」

    快步走到床前,竟見瑞心姨姨在假寐。一雙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動著。臉上還有淚痕!

    老天!什麼事了?

    「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輕輕搖她的手:「你覺得如何?很不舒服嗎?我這就去請醫生來:」

    瑞心姨微張著眼,急躁地跟我說:「不,我沒什麼,睡一會就好:」

    「病向淺中醫!」

    「只覺心上有點翳,悶悶的,不礙事,慧慧,你放心!」

    「瑞心姨,你別固執,現今家裡頭只餘我倆,你還不好好保重,教我怎麼放心?」

    瑞心姨姨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突然地流了一臉。

    「慧慧,慧慧!」

    「你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來!告訴我,有任何翳在心頭的苦悶,說出來就好!」我像哄一個孩子似的,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你知道慧慧從小就疼愛你!」

    「慧慧,你能把我當成你母親般看待嗎?」

    我嚇得把手縮回,一時間不知所措。

    父親的遺書,又一下子攤開在腦梅裡。

    「慧慧,我是不是要求過分了?一個一輩子只懂躲在廚房裡煮兩餐飯,噓寒問暖的老媽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

    我驚駭。是什麼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動?

    她雖是個坦誠開朗的女人,不習慣凡事遮掩隱瞞,可是剛才那句話,也還是失之於魯莽。

    差不多三十年,我對瑞心姨姨都視如親屬,並無貶抑之心。然,名分上總是主僕,她在江家行走經年,最基本的人情規矩,必是曉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動地承認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緣何會開口相求,冒有失尊嚴的惡險?除非,作為我母親的身份於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曉得答:

    「你怎樣胡思亂想起來了?是不是這些天來,父親已故,我又忙個不亦樂乎,剩下你獨個兒在家,變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額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帶大的,有哪個時刻我沒有把你看成自己母親似的,如果慧慧一時間疏忽了,你要原諒!」

    「不,不!」瑞心姨姨一邊搖著頭,眼淚又流了下來:「對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這我知道!」為什麼突然多心呢?

    我心裡頭的問題,終於忍不住說出聲來!

    瑞心姨姨無辭以對。

    「告訴我,瑞心姨,究竟什麼事叫你如此的不暢快?」我跟著一句;「你要是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麼事不可以相告?」

    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這六十歲的年紀,打理家頭細務凡三十多年,手還是軟綿綿的。

    瑞心姨姨年輕時,說不定是個相當吸引人的女人。一張瓜子臉,配細緻的眼耳口鼻,襯細嫩的皮膚,很能惹人憐愛。放這麼一個溫柔開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裡幹活,持家理務,額外地喜氣洋洋。

    不明白為什麼她沒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終老!

    聽父親稍稍提過,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傭人,她出世後,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隨她嫁至江家來。四九年更跟我母親自廣州再南移,與父親會合,定居香港。

    四十年香江歲月,一個小島都可以由窮鄉僻壤搖身變作國際名城,瑞心姨姨還是踏著前人的腳步,完完全全活在舊式社會的世代奴僕制度裡!

    我懂性以來,未聽過她有怨言半勾,在父親面前更是唯命是從。

    從未試過提出什麼要求的她,如今竟開口說了個令我駭異的要求!一定是什麼情緒刺激下的回應!

    我不否認,自己是太有興趣追查下去了。

    「瑞心姨姨,你信不過我?」

    瑞心姨姨搖著頭,終於訥訥地說:

    「我不喜歡程太!慧慧,以後免得過,別讓她再上江家來!」

    我愕然。

    「我又要求過分了?從前你父親在時,也沒有把她請到家裡來的!只除了一次……」

    「為什麼?」我衝口而出。

    瑞心姨姨沒有答。

    我還是想問:

    「就為你不高興她嗎?你又憑什麼不喜歡主人的秘書了?」

    可是,我再問不出口,一種女性專有的、對感情的敏銳觸覺,刺激著我的思維,我試圖把一夜之內所搜集的零碎資料,併合起來,成為一幅比較清晰的圖案。

    瑞心姨姨分明辭窮接不上我的問話,臉上立時間寫上層層疊疊尷尬猶疑,很有點不知所措地移動著身體。

    我只好自動自覺地替她打圃場:

    「我跟程太初合作,請她來吃頓晚飯,以示籠絡,你別擔心,我不會工作過勞。」

    顯然地架了階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鬆了一口氣對我說:

    「在商場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較深。當年對你父親盡忠,不一定等於如今死心塌地給你效命,你凡事小心!」

    我點點頭,伸手替瑞心姨姨蓋好了被。

    「你餓嗎?要不要囑咐廚房給你弄點吃的?」

    瑞心姨姨微笑著搖頭。

    「那你好好地睡一覺。」

    我站起來,走出房門問:「要鎖上門,讓你睡得安穩一點嗎?」

    「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對肚:「我從不鎖上門睡覺的!」

    瑞心姨姨認真反應過劇,好像我問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釋:

    「我以為女人多數沒有安全感,鎖上門比較安心!」

    我就是從來要鎖上門,才睡得著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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