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千堆雪

第4頁 文 / 梁鳳儀

    遠跳藍天碧酶,近看打拍在岩石上,濺起的浪花,一如千百堆白茫茫的雪。曾幾何時,父親必是幸福地跟他所愛的一個女人,承著良辰,觀賞美景,浸浴在美麗的黃昏之戀之中,說不盡的輕憐淺愛,談不完的盟山誓海!

    父親營投孤寡半生,他得著如此回報,最是公平!想想,我也渾然陶醉!可是,那個女人是誰?

    眼前景物如昔,伊人已杳,我往哪兒找去?人海茫茫,別說沒有貴姓芳名,連她的高矮肥瘦、年齡、樣貌、職業,家庭背景,甚而種族,都一無所知,如何尋覓?天!父親跟我開了這麼一個天大笑話!

    銀行家的本色是言而有信,就這樣,他就真的直接間接都不給我留一點線索,我難道回利通銀行,翻看父親的電話簿,凡是女性,就搖個電話去探聲氣看看對方是不是父親的情婦?

    抑或在全港,以至全球的報紙,登尋人廣告,資料極其簡單,只道:「尋找江尚賢情婦一名,特徵:女人。」連自己都禁不住失聲笑出來!若然洩露半句,如找得到真命天子的話,江家產業與之對分,自認是父親的情人者,怕會自世界各地飛來,踩沉香江。

    我再讀父親的遺書一遍,實在感情真摯,絕對絕對不是跟我開玩笑!要尋蛛絲馬跡,可又難比登天!如何抽絲剝繭,先尋出一個頭緒來呢?真真費煞思量!我開始從正途推想,父親會跟個什麼樣的女人鬧戀愛?

    首先,我應摒除所有外籍人士。不單因為父親的英文不靈光,其實語言在相愛的過程上不一定是唯一的溝通工具。一個眼神、一個微笑、一個細意的行動,都可以吸引,可以屬於永恆!然,父親一直不喜歡西洋人士,他極討厭英國人的陰沉狠毒,也不欣賞美國人的誇張豪放。我當然更不必朝極冷門的其他歐陸女人身上打主意。父親的愛人假定是中國女人無疑。

    老天,思考了大半天,才得出了這個所謂進一步的結論,真是!

    中國女人何其多?再假設這中國女人不會居於大陸,也不會居於台灣,以至其餘世界各地,因為父親近這三五年,極少出門遠行。他並非年事已高,十年前才是五十歲剛出頭,精壯異常,只是海外業務,他都讓何耀基負責的多。那個中國女人多是在本埠結識的!對了!父親患上癌症,仍堅持要我遠赴加國,就是他終日養病在家,有我服侍在側的話,不能跟那女人見面了!可以想見情人必定在港居住!如此抽絲剝繭,不知要多少重功夫,才能尋出更多端倪。閉上跟隋,想,想,想,老希望想出個所以然來。忽然耳釁軟語一聲,有人喊我:「福慧,你睡了?」

    我睜開眼,看見幗眉!太陽斜照過來,映得幗眉的臉,似浮了一片淡金。在她原本柔順的輪廓之上,加了精神煥發的粉飾,特別地好看。憑良心說,幗眉並不比我艷麗。小時候,我倆公仔似的上學,學校裡的老師以至同學們的家長,都只會一窩蜂地圍上來,伸手摸摸我的蘋果臉,拉拉我的長馬尾,讚我是甜姐兒。幗眉呢,總是乖乖地站到一旁,待讚美的人群散去,才陪著我上課下課去。她五官端正,眼是眼,眉是眉,整齊地排列在臉龐上,互相配襯得恰如其分,卻不見突出,她自己就曾說過「慧慧,他們說,你那對大眼睛看人時會笑,好像能看到別人的心坎裡!」

    幗屑從不妒忌我所擁有的一切。課堂上,我每每名列前茅,幗眉則一向只拿中等成績,問她,她會答:「跟慧慧距離太遠,就省下競爭,變為欣賞,更加實惠!」說這話的那年,她大概才十二,三歲。不是沒有智慧的一個小女孩。

    也只能有如此心思,我們才能相處,進而相親相愛。在條件上差距太遠,連交真心朋友都難。故而,我對幗眉相當珍惜,對她的大方,尤其尊重。

    幗眉說過:「每人天生的福分不同,不能強求,你升麼都比我強,連父母的愛,我也比不上你,然,有人在世上比自己幸福,終究是好事。」

    幗眉自小父母雙亡,跟著外婆長大。小時候,她到我家來玩看見爸爸抱著我、疼我,臉上就會流露羨慕而喜悅的表情。且曾透露,我擁有而她獨缺的各種福分中,要她挑,她只願也能有位好父親!

    我望著眼前的帽眉,想起過往的種種,突然心上怦怦跳動!幗眉並不漂亮,可是她溫柔婉順,楚楚可人,不是不吸引的!會不會就是近在咫尺的這個女人?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很多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原來就是眼前人!

    我的推測,也不算不合乎情理。幗眉從小就渴求父愛,父親又因為愛屋及烏而對她產生憐惜,實不足為奇。況且自我十六歲赴美深造開始,幗屑跟父親在港一直有來往!

    以幗眉一向樸實無華的性格,不重富貴而尚清廉,只談感情而淡名位,也是顆理成章的事。想著想著,我心竟慢慢溫熱,不期然地捉住幗眉的手,輕呼一聲說:「眉眉,我感謝你,也愛你!」幗眉凝望著我,半絲驚駭,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稍稍紅了臉,訥訥地說:「老同學,說什麼見外的話!」

    我捉著幗眉的手,沒有放下來,益發抓緊了放在我發燙的臉上,問「眉眉,我有句難為情的說話,不知該不該開口!」幗屑的戰粟加深了,用了一點點的勁力,縮回了她的手道:「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我能力範圍之內的事,—定會幫忙的。」

    「目前沒有要你費心費力的事,只是,想跟你道達由衷的感謝。這麼多年了。我的為人我的心意,你總應該明白,現在爸爸死了,……也只有我一人做主,誰也不能說什麼話,就讓我好好地照顧你!愛護你:」

    直話直說,原來有一定的難度:自問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圈子,都不能好好表達出我的意念。幗眉仍然凝望著我,粉臉慢慢飛紅,明顯地有點難為情!

    「眉眉,我明白你的感受!從小,你就是個頭腦保守的正經人,可是,世界不同了!你要是像我一樣,在海外跑過碼頭,對種種人際關係都會豁然開朗,自然就不當它是一回事了!就算今日香江,各種處理感情與關係的方式,人們都勇於接受了!更何況,我倆自小已情同姊妹,如今更進一步地相親相愛,合情合理之外,應該更添喜悅……」

    幗眉的臉色驟交,陰睛不定,尷尬萬分。「福慧,我知道,你爸爸去世,你感情受創至深,渴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去愛你,情緒上,你也許極不安定……」「不,不,我是真心誠意的!」我不要幗眉以為我是一時衝動。

    「福慧,可是……可是,我不能接受你的特殊照顧與愛護,我不是那類人!」

    「眉眉,什麼那類人?你別自貶身價,就算那類人,也沒有什麼大不了!」

    幗眉低垂著頭,片刻,喃喃自語:「福慧,我們只是老同學,好朋友,感情與關係永遠止於此,不能稍越雷池半步!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除你父親之外,總會遇上個好男兒,真心誠意地愛你,與你長相廝守,白頭偕老!過正常而健康的兩性生活,你千萬別胡思亂想!」

    幗眉再度抬起頭來,那表情的紛擾為難尷尬與無奈,觸動到我另外的思維,驀然覺醒,我的天!擺這麼大的一個烏龍,生如此離譜的一場誤會!

    父親的死害我心神喪亂,他的遣書又教我無所適從!情緒一下子跌蕩得太厲害,失控了,竟然出言無狀!無緣無故,怎麼把幗眉拖進八陣圈裡?難怪她想歪了,以為斷袖分桃,已成今日人世間普遍接受的遊戲!

    我恨得自己要死!

    「對不起,眉眉,我……」

    我不知如何解釋,回想方纔我那猴急焦灼的言談舉止,真要啞然失笑,自慚形穢!

    我假定幗眉是那謎般舶女人,原只憑情急而生的直覺,武斷得難辭其咎。

    幗眉如果真是父親摯愛的人,她為什麼要隱瞞?最低限度,她讓我知道,又有何不可呢?任何女人都有理由對另外一個女人缺乏信心,然,我倆相交相知至深,總不致於將我一視間仁。

    情緒由波動、高漲,而至回落。我不免沮喪!

    幗眉站起來向我告別,真誠地對我說:

    「慧慧,你需要休息!」

    我真的需要休息,最低限度,清醒一下混亂的腦筋,平伏一下心頭的愁緒!

    一連多天,午夜夢迴,我老想著父親遺書所肓!誰是那個她?

    茫無邊際地日夜苦思,絕對不是辦法!

    要不要找個人商量著去?

    不!

    答案是最明顯不過了。最低限度,目前只能靜心思慮,觀察,不可以希冀有商有量,共謀對策。因為秘密一洩露,所能招致的節外生枝,大有可能使我難於招架,更擾亂視聽,終至陣腳大亂,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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