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梁鳳儀
現在流行的術語,都說志不在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
這是酸葡萄心理的最佳包裝與粉飾,
人性的佔有慾強勁無比,哪有甘願跟自己愛的人分手,承受創痛的道理?
如果問我,答案也許是:如非天長地久,但願不曾擁有。
然而,沈寶山分明是難逃劫數,事與願違!
「寶山,你在想什麼?」世勳問。
「想你在英國的妻兒!」我直言不諱。
世勳垂下頭來,輕拍著我的手:「別胡思亂想!」
「世勳,她知道我們的事嗎?」
「我沒跟她提起。」
「離開英國之前的那個晚上,她沒有大興問罪之師?」
「蕙菁並非那種吵鬧的女人!」
「於是,你很輕而易舉地自圓其說!」
孫世勳一直望住我出神。
他沒有回答我。
於是我再問:「你欺善怕惡,就這樣瞞她一生一世?」
「慧菁要不是如此單純,我老早跟她實話實說。我寧願她是那種張牙舞爪、跟我談判,分我身家產業的女人,那還好辦!只要有數得計,問題容易解決得多!」
我靜靜地聽世勳解釋。
「這40多年來,母親不住對我說,她其實感謝孫廖美華,因為她窮追猛打地騷擾吵嚷迫害我們,反而平衡了母親心頭的一份歉疚的情緒,療治她長期自悲的抑鬱。若曾有欠負廖美華的,都以她承受的苦難抵償過來了。」
我不能開口贊同世勳的這種思想,否則,更是助紂為虐,益發令他覺得目前的相得益彰,是可以持續下去的。
然而,我其實欣賞世勳的想法。
今日世界甚難找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合理交易,全都是欺善怕惡的行徑。只要你有本事狠下心,死纏爛打,逼到最後關頭,對方最低限度要承讓三分。誰還管那些謙謙君子?難得受了一次害還不吭半句聲,就乾脆把一干吃虧事件都放在那人肩膊之仁,社會流行一面倒的落井下石,並無分擔苦難的習慣。
故而,能夠憐憫仁厚弱者,原本是值得鼓勵之忠厚事!
在世勳和我的事件中,蕙菁撿了個柔弱而楚楚可憐的仁人君子角色來演,她的「遇害」,連我都差點要付予同情,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至於我,兩條簽握在孫世助手裡頭,蕙菁先抽了長的一條,輪到我,已設有選擇的餘地。
整個故事中,歹角也許只有一個,世勳在扮演著,愛情故事中,當然是一心二用的人最該死。他不應該同時擁有兩個女人,且有長此下去的觀念,尤其恐怖。
世勳看我不造聲,艱難地答一句:「總有解決的一天的,你耐心點!」
「對!」我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望出窗外,一片平靜無波,澄淨如鏡的海灣,綴上幾點風帆,我想起一句俗話來,回頭給世勳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是嗎?」
很多嚴肅的事,不能走錯半步棋子,否則要回頭,已是百年身,我正是此例。
每逢跟世勳吃過晚飯,坐在客廳露台外,一邊吃水果,一邊看天上的星星。
「數年後,我們能否在一起水果照吃,星早照看呢?」
我問,把一塊剝好了的橙,放進世勳嘴裡去。
「天上的星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看得到!」
「你沒有問題,可我誰知道會不會被你拋棄呢?」
「無人有資格捨棄你,只要你爭氣!」
「此話當真?」
世勳當然是個有靈氣的明白人,說的話都總是志氣軒昂,不屈不撓。
我說:「能累積至億萬家財,能走的路自然多,問題在於自己再爭氣,也未必事事可以拿足00分。」
「孫氏前景很好.你如今又有股權,一切自當別論!」
世勳愈說愈興奮:「相信章伯的董事總經理位置,非你莫屬。」
「今非昔比呢?」
「我不明白,」
「你們兄弟倆才是真命天子,章尚清能穩坐當家位置,不單為那6%的股權,而是他跟在孫家一輩子的恩情,況且孫崇禧兄弟生前的重托,成了上方寶劍,當然他也有本事!豈可同口而語!」
「世功和我,入行的時間還比你長?」
「他的各種條件加起來,勝我幾籌?」
「我投你一票!」
我忽然冷笑:「世勳,城裡有個經年流行於上流社會的謠言,說當今首屈一指的女強人,能在財經企業內叱吒風雲,因為她與剛回英國老家的政經界頭頭有特殊關係,你可曾子聞此事?」
「微有所聞!」
「不認為我應該感慨?甚至警惕?」
「無此需要。廟街的妓女,縱使艷如桃李,又跟全城顯貴搭上重重關係,也連坐上孫氏營業部經理的位置都沒有資格,遑論入主跨國企業的董事局。才華蓋世,仍須有造就英雄的時機與關係!請別忘記,男人要冒出頭來,一樣會遭遇到相當的委屈!」
世界上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論,各人又都選合用的觀點去處理!
「寶山!」世勳環抱住我的腰:「我們頭上有星星!可以讓我們在這良辰美景,起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伏在世勳胸前,輕聲地說一聲「好」!
過一陣子,他問:「想過許什麼願了嗎?」
「嗯!」我點點頭:「你先把心願說出來!」
世勳仰望長空,很虔誠地說:「但願我們倆能永不分離,攜手令孫氏企業發揚光大!」
我在心內長歎一聲:
這麼的一個願,完完全全表達大男人的心意!
「寶山,你的心願呢?」
我?我希望能為孫家生育第四代,讓他在明正言順的家庭環境下成長,
然而,把這心願告訴世勳?真是很不必了。
心願總歸是虛無飄渺的一回事。
現實環境裡頭,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誰不在見步行步?
人生的是福是禍,要真光臨府上,也不由人不照單全收。
心願?理想?唉!
一旦百感交集,夜裡就睡得不安寧。有時甚至過分敏感,憂慮叢生,誠恐有重大災難禍殃降臨身上似的。
孤軍作戰的女人全都嚴重缺乏安全感,局中人才會明瞭其中苦處。
是敏感也還好一點,有時夜裡驀地心驚肉跳,翌日就真的有麻煩事出現!
早晨一回孫氏,我就立即預感到會有什麼不愉快的重大事故要發生了。
因為孫世功已從日本回來,並且大清早就跑回辦公室去,千叮萬囑他的秘書,只要看到世勳和我上班,就立即通知召開緊急會議。
會議室的門一關上,我就不期然地打冷顫,因為孫世功容光煥發得近乎飛揚跋扈。
我差不多是緊貼著世勳坐下來。
世勳奇怪地看我一眼,干日在孫氏,我老是巴不得離開他十萬八千里;今日一反常態,就是因為我敏感地覺得緊急會議是衝著我們來的:
世勳顯然不知不覺,他神態自若地問:「日本之行可有收穫?」
世功高興得吟吟地笑出聲來:「收穫極豐,出乎意料的順利,老弟,我們可以跟松田集團攜手合作了!」
松田集團是日本百貨業翹楚,擁有東京、橫濱等地的若干幢百貨大廈,單是物業本身就價值連城。
現今只要在任何一個國際名城的心臟繁盛地帶擁有一小片土地,立即安枕無憂。
年來東京地產雄據世界各大金融商業中心之榜首。日本機構對員工士氣極為重視,各種福利都盡善盡美之餘,獨缺供應高級職員房屋津貼一事。並非日本僱主孤寒,而是任何鼓勵置業的福利制度,都對員工起不了輔助和刺激作用。就因為地產價格跟人民生活能力根本脫節,即使受雇機構提供職員低息貸款,房屋首期的數目實在過巨,非一般單靠節蓄始有盈餘的高級打工仔能負擔得起,於是各大機構的員工房屋津貼制度,名存實亡。
松田集團是上市公司,我去年翻閱他們的年報,從百貨業上所得的盈利,跟全球百貨業的趨勢有雷同之處,亦即是說生意額與盈利數目絕不相稱,雖不至於笑著虧蝕,卻是名符其實的本大利小。松田資產值保持直線上揚,純是各類非經常性收益所導致,地產乃是最強勁獲利的一環。
我曾多次想跟世勳商議,今後孫氏的發展方針亦應叫松田為鑒。
香港地產市道,我仍持長期看好態度。
中國不可能重建上誨,單是戰時各國租界內所設置的地下水道渠道,縱橫交錯,烏煙瘴氣就已使城市翻新改建計劃不得不束之高閣。城市的包裝與內涵都有霉氣,如何能感動吸引人心,以圖興旺?況且既為國際城市,外觀必須符合外國人士的眼軌。
香港現成的大都會條件,實在已達國際水準,有理由相信中國要好好保存它,以之作為對外貿易的門戶。
世勳同意我的觀點,他說:「政治家應該懂經濟。」
我最怕討論政治,故而無心深究下去。
國家政治,固然複雜無情,我怕連公司政治亦骯髒陰險得令人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