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梁鳳儀
莊淑惠沒有造聲,臉上有一抹的難受與難為情。
孫凝倒是發覺到了,急忙追問:
「你知道原因?」
「追究原因在現階段並不重要。但,孫凝,你回去考慮清楚,是否打算走出來另闖天下,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事成之日,我再把另一個關於我和老闆的故事相告,否則,就不必再說什麼。你模仿我,摒棄對資本家的憧憬,舉凡交易,一定貨真價實,不佔對方便宜,也不讓對方佔便宜,你心裡自然好過。」
「淑惠,」孫凝沉思:「你看事物如此透徹,我們一起到外頭去闖世界好嗎?」
「孫凝,我老了。」
「什麼?你老了?」
「嗯!我並非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你只比我大十歲,只不過四十出頭。」
「女人的關口就在四十,四十歲前與四十歲後的心態是天淵之別,豪情壯志都只會在四十之前出現,這種情況你未到時候瞭解。請相信我這過來人的話,別辜負你的黃金時代!」莊淑惠又歎了一口氣,才繼續說:「孫凝,還有的是,我心境已很蒼老,從我十六歲中學畢業,就到社會上頭半工讀開始捱,至今已是二十多年了,你不認為一個女人是不應該拋頭露面超過二十年嗎?連舞女都比我們早收山!」
孫凝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出來行走江湖的女人,少了一份自嘲的能力,缺了一點幽默感,生活更難受了。
「香港還是大把前途,你不信任中英聯合聲明?」
「孫凝,別把問題扯得這麼嚴肅這麼大這麼遠,不是不信任中英港政府的問題,只是認為香港是屬於那些不介意繼續刀來劍往的人的世界。我是個倦了的小女人,如果我只得六十歲命,天,只餘下十多年享受而已。我打算提早退休移民去了。」
「淑惠,香港人平均壽命是七十多歲。」孫凝說。
莊淑惠苦笑,說:
「凡事總有例外。」
孫凝再無辭以對。
孫凝細味莊淑惠的意見,更感動於她的誠意,卻忽爾難過起來,為什麼一個同事會比最親近的異性朋友更關心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會跟自己共組二人天地的游秉聰,都不會為她著想,給她提點。
如果就為了這次挫折得不到游秉聰的支持,就生氣的話,會不會小題大做?會不會太小家子氣?
第一次,孫凝腦海裡翻騰著一個大惑不解的問題,男人在她的生命上扮演著什麼角色呢?他們除了家裡頭的電燈壞了,可以幫忙修理,開罐頭時能夠伸出援手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貢獻?
尤其是當一個女人可以控制肉慾,而又堅持靈性融和才會引起性需要時,男人的地位是不是不容或缺,不可替代了?
這個意念,是恐怖而痛苦的。
無論如何。孫凝很認真地消化了莊淑惠的意見,認為事在必行。
少壯不努力,老人徒傷悲是很懊悔的事。如果少壯時努力的對象、目標錯誤,老大時的傷悲就更添一重了。
對列基富的失望與傷心,孫凝只不過維持了三天。
第四天晨早開始,她為自己籌策一切創業所需。
面對的困難與困擾肯定是重重的。
在這天之前,她不曉得寫字樓的租金可以貴到這個田地。
要有自己工作的天地,首先要拿出一筆私己錢來承租或置業。
孫凝把頭皮抓破了,也難以把開業經營的成本降低。
無疑,生意是一種可計算得來的冒險。如果完全沒有冒險成分,百分之一百穩紮穩打,只有賺沒有蝕,那怕就不是什麼正統兼正常生意了。
道理雖是易明的,但當事人,尤其缺乏從商經驗的孫凝,仍不免感到彷徨的。
鼓勵沒有來自游秉聰。
當孫凝向他訴說:
「聰,租項實在貴,還要連一筆可觀的裝修費在內,怎好算呢?」
游秉聰雙眼依然望著電視的球賽,吊兒郎當地答說:
「要做老闆娘自然要承擔風險,針無兩頭利,要不就別心頭高,好好地安分做打工仔。」
游秉聰拿起玻璃水杯來,呷了一口冰凍啤酒,再把幾粒花生米拋到半空,張開嘴接住了,然後再繼續說:
「如果受人家幾句閒話也要做出如此強烈反應的話,通中環的小職員都要跑出來擺檔攤做老闆了。人人都識得計那條數。資方口大,勞方口細,是有一定道理的。誰都是沒有那麼大的頭,不要戴那麼大的帽。」
聽後,孫凝心中像生丁一塊鉛,心情沉重至極。
非但沒有預期的意見與安慰,反而是一番似是奚落的言論,出自愛人之口,是很難受很難受的一回事。
並非說游秉聰說的話完全不對,但,那個表達方式是不是可以改良,令孫凝容易接受一點呢?
作為愛護孫凝的人,又是否應該考慮到對方的彷徨處境。稍稍地扶她一把,有商有量地把一總的困難攤開來細閱和解決呢?
孫凝很傷心地向自己承認廠個事實,游秉聰實在是令她百上加斤的。
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實實在在地動搖了孫凝創業的雄心,於是她的情緒更為低落。
那天孫凝把莊淑惠約了出來,吐苦水。
這並非她的習慣,職業女性素來都似男兒好漢,有淚不輕彈,更不輕易在同事跟前彈,除非對對方有很大的信任,而同時本身承受的壓力已到一個極限。
當孫凝約略地把她的憂疑說出來之後,莊淑惠就提了—個建議。
「孫凝,未曾開源,自然要先節流。為什麼不考慮一物二用,把住家當作寫字樓,反正創業初期,也一定要你本人去接生意,並沒有什麼職員需要僱用是不是?」
孫凝一聽,開心地說:
「一言驚醒夢中人,淑惠,多謝你。」
於是孫凝立即在書房添置裝備,購置了一部電腦打字機,兩個較大的文件架,另外有電活錄音機,並加買一張書桌,以便讓秘書跟她一同在書房內工作。
提起秘書,孫凝一直懸起半個心,不知是否應該開口邀請自己的秘書頤采湄跟她一同共創天廠。
頤采湄在列基富公司跟隨她多年了,合作得非常好。原本孫凝是十分希望能有一位熟悉她脾氣以及辦事作風的秘書助她一臂之力的,這樣子效率一定會理想得多。但,說到底,列基富公司是具規模的機構,自己小小的一人公司又怎能與之相比?
當然,孫凝有想過給顧采湄比較高昂的薪金,但工作對一個職員的安全與滿足感,並不只是薪金的多寡,還有其他很多因素與條件。
於是,當孫凝決意試一試她的運氣而向顧采湄表達她的誠意時,她怯怯地說:
「我很明白薪金之外還有很多導致你考慮效勞的因素。」
「這個當然。」顧采湄說:「例如一個真心關懷自己而又有志氣的上司,又例如一個成就為開國功臣的機會,還有,例如開夜趕工的那些日子,可以乾脆不用回家去,就睡在老闆的家裡。」
孫凝微張著嘴,雙眼閃著淚光。
顧采湄還向孫凝扮個鬼臉,又說:
「我們都聽過一句閒話俗語,叫『她與上司同一張床睡覺』。如果跟你這樣做,就不算是什麼可怖的謠言是非了吧屍
孫凝緊緊地抱著顧采湄,感激流涕。
她知道以後有一大段日子,她們倆將相依為命。
當孫凝向列基富遞辭職信時,他是初而錯愕,繼而歡容滿臉的,說:
「自己創業會很辛苦,但晉陞為老闆到底是件喜事,恭喜你!」
「多謝,以後還要你的繼續扶持,有什麼公司覺得太瑣碎的工作,不妨讓我去承接。」
「你客氣了,孫凝,相信你不久就能成為列基富公司的勁敵了。要是這樣才好,有競爭才有進步,敢為預祝。」
無疑,列基富是相當客氣的,然他對孫凝的祝福帶了一點點的酸味,可以不難聽得出來。
這叫孫凝心裡有一點點的苦惱不安。
她不能把憂疑再向游秉聰傾訴,以及聽取他的意見。這陣子,她跟游秉聰見面的時間極少,固然因為她忙,更是由於游秉聰那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很多時令孫凝情緒低落。
在創業的籌備期間,是容不下這種悶懨懨的心情的,一定會影響工作進度,故此,孫凝寧可減少見面。
而且她相當肯定,即使她把列基富的態度講出來,都未必能引起游秉聰的關心。
尤其是在日後,游秉聰仍是打列基富的工,在他跟前批評老闆太多,只有令他為難。
倒是公司裡頭的大部分同事,在莊淑惠的發起之下,為孫凝舉行了一個相當熱鬧的餞別宴。幾個老同事都在幾杯到肚之後,說了一些牢騷話,很表示佩眼孫凝離開官高職厚的勇氣。
「外頭風大雨大,不容易,你凡事小心!」
「別怕,天祐吉人,孫凝,你是好人,必有好報。」
「將來有哪一天,工作上有困難,或生意應接不暇,搖電話回來,定有一營救兵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