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梁鳳儀
「家醜不出外傳,爸爸,才不過是一千幾百萬的數字!」喬暉一向最怕是非,總是寧可斬腳趾,避沙蟲。
「法律要講,喬夕斬倉,順理成章。人情亦不能不顧,浚生,如果你這次賭輸了,我給你私下項數,你日後還我!」
喬正天這話驟聽上去還是相當得體的,骨子裡仍然教浚生不是味道,令喬夕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他怎麼不可以大方一點,就給浚生填了那筆數,反正如喬暉所言,極其量一千幾百萬。然而,他果真如此,就不是喬正天了。
「謝謝爸爸人情,不用了!反正要付利息,不必讓人老認為我們喬家人圍內你虞我詐,外頭的聯繫,我還有一點!」
沒想到此言一出,喬正天勃然大怒。
他拍案而起:
「你外頭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人家不看你是喬某的乘龍快婿,會給你三分面光?自你踏進喬園之日始,別以為你的成功,可以擺脫喬姓的影子!年青人好高騖遠,永不知恩圖報!」
喬正天火氣上頭,一併連喬夕都罵在裡頭:
「芝麻綠豆的小事,都處理不來,還算大丈夫不成!權放在你們手上,都不得叫人信服,勢必要跑來由我處理,還指望你們接我的棒?天大的笑話了。」
自古帝王,連後繼有人也不情不願。心上腦際,只一個觀念,沒有他永遠不行,因為論才幹、談福祿,始終自覺無人能及。
「從今天開始,舉凡有關董事局成員,以及喬家人在喬氏運用孖展買賣服務,限額由特別小組擬定,大嫂,你當召集人,把喬暉以及其餘三個不是姓喬的納入小組之內。」
湯浚生望住我們笑,很陰險地笑問:
「大嫂這個小組管不管喬氏把信貸限額借予那些代表喬家人做買賣的機構客戶?如果要管,真叫大嫂左右為難了。」
說畢,奪門而出。
「喬暉,喬夕,他這番話是什麼意思?」喬正天咆哮:
「你們可有什麼瞞著我的?」
喬暉急得面如上色,無辭以對。
喬夕仍然壓得住:
「杯弓蛇影,兼落井下石!孖展信貸要兩個董事一同簽署,我們兄弟倆會謀騙你老人家不成!」
「你聽清楚,喬夕,若稍有行差踏錯,我撕你的皮!」
從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出來,我連正眼都沒有望喬暉。這個男人既不像他父親大刀闊斧,又不像他兄弟心狠手辣,連湯浚生這等身份地位的人,都有膽量發脾氣,甚而採取發洩戾氣冤屈的非禮行動,而他,喬暉,永遠像頭搖頭擺尾的狗,毫無主見,人云亦云。
我會喜歡像喬正天、喬夕、湯浚生那樣的男人嗎?絕不。我知道我只是不欣賞喬暉,越來越不喜歡他。他從前種種的怯懦,我都肯看成謙厚,種種的幼稚,我都願視作單純。喬暉的沒主見是隨和、喬暉的遷就是涵養、喬暉的木訥是文靜。一切一切,我都包涵下來,甘之如飴。
如今,時移勢易,情懷別向,在我眼內的喬暉,早早風雲變色,今非昔比。
我甚而最恨喬暉的循規蹈矩。他在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做他的乖乖兒子,乖乖丈夫,好使旁的一總人都難於背叛。一有越軌言行,罪不在他。
老天!對牢一個神職人員,甚而是聖人生活,正經枯燥得叫人難於喘息。
喬暉為什麼不可以像喬夕,甚而像湯浚生,只要他對我、對人講半句歪理,有半點惡行,我就能解放自己,心安理得了。
半夜,當喬暉熟睡之際,我站在床前看他。竟覺得喬園之內,牛鬼蛇神,最最最最陰沉狠毒者竟是我的丈夫,他以無形的枷鎖把我困得動彈不得,不可離喬園半步,否則,立時間成萬世罪人!
一夜無眠。
第九章
次日回到辦公室去,累得軟綿綿。
喬暉叩門求見。
「長基,我有話跟你說。」
說吧!我心想,有膽放馬過來,直問我是否移情別戀了?好等我爽爽快快地點一下頭,把難題解決掉。我就是太難自動開口!
「我很擔心你,這些天來,在家裡沒跟我說上半句話,在辦公室內又六神無主。我不敢騷擾你,但我只想你知道,世界上任何東西,於我,都沒有顧長基來得重要。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我極度關心;也相當憂慮。只是,你不喜歡囉嗦的人,故此我表白了心意,也就不再煩攏你,你需要休息,看醫生,或找我談,都可以!」
喬暉在我額角上吻一下,沒有等我答覆,轉身便走,輕輕地帶上辦公室的門。
我呆住了。
驀然,胸口一陣翳悶,有種吐血的衝動。隨手拿起書桌上的紙鎮,猛力照門口擲過去!
一干人等,包括喬暉、文若儒,甚而喬正天、喬殷以寧都陰毒得離了譜,他們全爭著演正派角色,一台戲,硬是逼我一個要演歹角!他們有沒有給我一個選擇的機會!湯浚生與董礎礎大概是心甘情願挑個不討好的角色來演,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縱聲狂笑。
不能說我完全沒有選擇的,是不是?我可以決定繼續當喬家大少奶,當時得令,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環顧香江,能數出多少個有才有貌有德操的貴夫人?可是,午夜夢迴,我自知是個徹頭徹尾的負心人,辜負了兩顆早早結合於奧本尼路小樓之內的心!痛楚與悔恨將年年月月蠶食全身,教我苦不堪言!
我又可以決定高飛遠走,回到兩情眷戀的小天地,哪管外頭的漫天風雪,小樓春暖,一室幽芳!從此喬園之內,刻在大堂牆上,指名道姓,出了一個在三十年代,有權被捆縛著遊街示眾的萬世罪人!
我還不敢想像如何向與世無爭、但願平安度過此生的母親作交代?
誰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只有我顧長基一步一步走進死胡同。
時鐘指向十二時。我伸手拉開窗簾,俯瞰街上,果真又泊了那部開篷的摩根。
除非打開窗戶,縱身一跳,倒臥在街上血泊之中。否則,我不願再下樓去赴這個約。
我驚駭,竟有如此恐怖的思想。我慌忙放下窗簾,埋頭公文中苦幹。
午膳時候,我留在辦公室內、反鎖著門,整個人瑟縮在會客用的沙發上,渾渾噩噩,過了一小時。
世界上最長的一小時,是無所事事,胡思亂想的一小時。
勉強再爬起來,集中精神處理公事。
從前在業務會議上,最怕贅氣之徒,下屬一兩句話,我就能舉一反三,老早成竹在胸,作了決策。這些天來,自知不濟。細想,不便丟人現眼,於是我仍把可拖延的會議壓後,只跟有關部門通電話,連我的一臉蒼白無奈焦灼都收藏起來,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上上之策。
有人叩門,隨即走進來。
我問:
「喬雪,為什麼不讓我秘書通傳一聲就走進來?」
我最不喜歡不懂禮儀的女孩子,失禮死人!
「我們自己人嘛!」
不曉得分開喬園和喬氏,罪加一等。如果我是喬氏小股東,立即出讓手上股票,此機構定必前途有限。
「我們現在辦公!喬雪,你有什麼話?快說!」
「大嫂,你好意思無端端照人家頭上澆冷水!我原本興致勃勃地跑進來要告訴你,我剛剛跟若儒吃午飯回來,人家很關切地托我問候你!」
我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你怎麼會跟他一起午膳的?」
人一衝動,必露馬腳。
對方是否看出端倪,視其聰敏度之高下而定。
顯然,喬雪其笨如牛。竟還喜孜孜地答我:
「我們有緣呢,我正走出喬氏大廈門口,就望見若儒的車子泊在面前,我問他到哪兒去,是否約了朋友午膳?他支吾以對,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怪模樣,後來我想起他可能是來約我午膳,又不便啟齒,正在進退為難,我就翩然而至,就是這麼簡單,我跑上他的車子,一起去吃了頓愉快的午膳。」
天下間為何有如此一廂情願的幼稚情懷,只為旁人的姑息與縱容,二者同等罪名,喬雪和文若儒都該死!
「你要說的話說完了?」我問。
喬雪攤攤手:
「大嫂,你顯然情緒不好!那些煩人的公事跟歲月一般無情,會得催人老,大嫂,你千萬別太認真,於己不利!應學我,除卻愛情,無事上心。我今晚就跳舞去!」
喬雪揮揮手,就走了。
我來不及開口問她,今晚跟誰跳舞去?
就這個問題縈繞我心,整天不得安寧。
屢次執起電話,要打給文若儒,卻半途而廢。
太可笑了,情婦管他結交女朋友,我有沒有這番資格?沒得屈辱自己人格。
下班後沒有回喬園去。
我在車上打了個電話給鄒善兒,對方驚喜交集。
「喬太,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好嗎?」
「就因為想見你,所以搖個電話來!」
「幾時呢?」聲音近乎雀躍。
「今晚晚飯,成不成?我這就來接你!」
「好!」
我和鄒善兒坐到大酒店的餐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