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梁鳳儀
接過小咭,放在跟前,也不拆,就囑咐敏慧替我回幾個電話。旨在把她支使開去。
敏慧把辦公室的門帶上後,我皇著牆角的一蓬蓬繡球花發呆。
連香港花店都不作興售賣的繡球花,在倫敦遍地都是。一條奧本尼道,兩旁的住宅,前園都栽種了粉紅乳白、淺藍淡紫的繡球花,每朵都圓鼓鼓,精神飽滿的,時而迎著清風,時而沐於細雨,天天跟路過的人親切招呼!
繡球花並非矜貴花種,在英國普遍得不能再普遍了,可是,我們獨獨愛它。
為什麼?
若儒對我說過:
「因為繡球花像你,平易近人,沒有不必要的驕矜傲慢,可望而不可即!把它安種在什麼環境裡都能快高長大,生命力之強勁,使護花使者周時鬆一口氣。」
我也但願自己像一蓬繡球花,活得隨和、圓潤、飽滿、生就一種蓬門麗質,屬於普通人家的安樂祥和與舒泰。
我把小咭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錯不能再錯!
我隨即把小咭合上了。
那句話就如暮鼓晨鐘,敲得我眼花繚亂,驚心動魄,無所適從。
若儒,若儒,如果當年嫁進喬園是錯的話,如今不能再錯,並不一定就等於我倆可以遠走高飛,改錯遷善,有可能是叫我們咬緊牙關,讓從前的種種,隨風而逝!
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天下間有容得下我倆雙宿雙棲之地,卻難覓安置道義良知之所。
生命中只有似水柔情的年代,於我,已成過去!
敏慧從對講機傳話過來,說:
「麗莎史提芬議員的電話!」
我稍一定神,接聽了:
「長基,我打電話來提醒你,這個週五,到舍下來吃頓晚飯!」
「對,對,我沒有忘記!」
「你和喬暉送來的古董花瓶,正好放在我新居客廳的正中,接受著各親友的讚美,也太破費了!」
「難得你喜歡呢!是喬暉親自挑選的!」
「怎麼秘書告訴我,喬暉週五不能赴會呢?」
「對,他這個週末要到新加坡去一趟!」
「你不同行?」
「我懶!」
「是放心喬暉而已!像你這般人才,打著燈籠尋遍香江也找不著,喬暉視你如至寶,小別勝新婚,敢情好!我就等著見週五跟你談個暢快了!」
這個週末也許真會暢快一點,我自知心有千千結,越結越緊,有喬暉在身邊,往往更加添一度無形壓力。
其實,我並不討厭喬暉,從小到大,都不曾如此。嫁後的我,對他更有一分溫柔如綿的憐惜,一為欣賞他的純良忠厚,二為到底有肌膚之親。
然,這些日子來,我看喬暉,竟有許許多多不稱心,不如意。
就算在生意處理上頭,我都處處地嫌他畏首畏尾,短視淺見。
我本來有個好習慣,絕不在同事跟前發喬暉的脾氣,我視給男人留面子是女人的天職,跟相夫教子同等重要。
現今跟男人在商場上平起平坐的女人,其實不自覺地承受著男人表面上的寬鬆讓步,他們大多都肯在言談方面給女同事留有餘地,這原本是應該領情,兼投桃報李的。偏就是女人最容易犯恃寵生驕、仗勢欺人的毛病,一時間忘了形,拿同事跟丈夫情人一般看待,叫人啼笑皆非,叫對方難以為情,也叫自己失禮!
這些天來,我這一貫嚴格遵守的德性變了形。動輒就在人前對喬暉的種種建議表示不滿,甚而惡言相向。
剛開完業務會議,氣鼓鼓地走回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生悶氣。
喬暉尷尷尬尬地跟了進來,說:
「長基,何必如此心浮氣躁,有什麼不合意的,開門見山討論個透透徹徹,問題總會迎刃而解!」
「你的問題太多,說了也是白說,解決不了!」
「你少見的蠻不講理!」
「頂不順眼的人和事,習慣下來就好!」
「長基!」喬暉急得團團轉:「你叫我怎麼說呢?」
「最好不說,沉默是金!」
「這不是鬧意見的時候。我們綜合企業獨獨缺了旅遊業方面的發展,這金輝旅行社既然在地產上入貨過重,財政調度發生困難,願意把整盤生意以如此合理的價錢賣給我們,為何不接納了?」
「合理的準則如何釐定,對他們合理並不等於對我們合理!」我竟然越說越氣,學足了喬楓慣常的語氣,加了刻薄之極的一句話;「正如你認定理想的配偶,對方未必有同感。」
結璃六載,我未嘗說過如此不得體的話。
話才出口,心上的震驚如山崩地裂。
什麼令我變得如此地不近人情?如此地狂妄輕率?
我只覺心上翳痛,是必要出言無狀,以求宣洩,很有種一拍兩散,以毒攻毒的暢快!
我茫然地望住喬暉。
如果此刻,喬暉給我一記耳光,我怕也心甘情願地接受下來!
然,喬暉沒有動粗,甚而沒有動怒,他只是急得滿頭大汗,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長基,你叫我怎麼說呢?」
又是那句老話,喬暉除此,就別無其他伎倆。
我尤其感到厭煩、厭惡。
「長基,要人家金輝旅遊出個什麼價,你才叫滿意了?才認為喬氏應該考慮?」
「我是管綜合企業的呢,還是打理地產的?你喬暉的事自己盤算自己管,用不著問我意見!」
「你真讓我拿主意,也還罷了,剛才在會議室內,你一聽那價錢,立時嗤之以鼻,弄得誰都不敢再作聲響。問你,你又悶聲不響,乾脆跑回辦公室來,這真是……這真是令人難以……適應。」
理虧的當然是我。我不是不心知的。
只是,知而不認,悔而不改。
我像一輛壞了腳掣的汽車,在下山坡。只會向前衝,想必撞個粉身碎骨無疑。
從前,真不是這樣的!
如今,我恨喬暉、恨自己、恨整個喬氏!
什麼都無法從正路去思考。
我依然伶牙俐齒地為自己辯護,如此地不能自制:
「如今喬氏缺生意不成,急的是金輝,不是我們,財不入急家之門,他希望有人伸手挽救,價就得定低一倍!」
「一倍?」喬暉驚叫。
「怎麼?起碼一倍!除喬氏之外,誰有資格救它?一旦周轉不靈,旅行社又一間垮台了,信心影響所及,生意難做,難保沒有第二間割價求售,我們犯得著跟他一道誠惶誠恐?」
「長基……」
喬暉這下駭異地望住我,有點難以置信。
「什麼?我說錯了?」
「沒有,沒有。」喬暉慌忙地答:「只是,你一向並不如此……」
什麼使喬暉驚覺我的轉變了?
對,這種近乎落井下石,趕盡殺絕的生意手腕,是我夫婦倆從來不採用的。
所以,喬暉不明所以。
然,這有什麼不對呢?人是會變的。何況我顧長基不也是受人壓逼欺侮,才嫁進喬家來?
光天白日之下,人人都伺機圖利,兼圖厚利!今日我肯獨存忠厚,救人於水深火熱之中,又有誰人可以翻手救得了我?
湯浚生的未婚妻死了!自殺死的!過盡經年,仍然如此慘淡收場,何解?強權之下沒有憐惜、沒有公理、沒有報應!
我當然地憤慨。
人生的恐怖,誰不知曉?誰不戰慄?
現今又臨到我的頭上來,不因這六年的妥協而放過我,公平嗎?
待喬暉意興闌珊地走出了我的辦公室,門一關上,我立即淚如雨下。
我豈止恨姓喬的人,我甚而恨文若儒。
他沒有權利騷擾我的平靜生活,只為他愛我?
人可以一聲「我愛你」,就不顧一切,旁若無人、天公地道地胡作非為?
週末一整個下午,我都躲在喬園西廂之內。
外頭世界是風和日麗、抑或是淒風苦雨,都好像與我無關。
我完完全全孤立自己,怕人,怕所有的人,怕到心坎上去。
嫁前,我不是不知道侯門似海,從此以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今,我但覺喬園是座精神病院,住滿了一屋子表面風流內裡瘋的各式人等:喬正天的專橫、殷以寧的深沉、喬暉的戇居、喬夕的狂妄、喬楓的尖刻、喬雪的幼稚、湯浚生的虛榮,甚至三嬸的是非,全部是牛鬼蛇神,張牙舞爪,衝著我而來,直把我也逼瘋了,徹頭徹尾地成為他們其中一員,才肯罷休。喬園不是天網,卻疏而不漏,罩在其中的人,今生休矣!
我躲在睡房中,坐到牆角落的地上,瑟縮著,屈起雙腿,把頭埋到膝上。
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有多久。
整個人、心,都快僵硬得不能動彈。
突如其來的一陣電話鈴聲,響呀響的,響得滿屋都起了回音似的,震耳欲聾。
我沒有理會它,由著它自生自滅。
果然,一會兒就復歸平靜。
人生的難題,可否也如此愛理不理地解決掉?
再棘手,也別去碰它,漸漸,漸漸,就成過眼雲煙了。
但願如此。
然,連電話都不肯放過騷擾我,停不了一陣子,又重新響徹雲霄。
誰?
會不會是文若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