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梁鳳儀
拿著的咖啡杯,發出輕輕的碰撞聲響。
「文醫生,說起來,你要見笑了!一自外頭天朗氣清,溫柔浪漫的國度跑回這東方之珠來,人就得全身投入另一種名城生活之中,再無餘情余緒去記憶過去了。年來我的記憶力差透!」
「你現今還住在那芬士巴利區嗎?」雪雪滿懷興致地問。
「不,搬了,可常常回那小公園裡獨坐,休息、看書、沉思、散步,做著各種賞心樂事!」
「長基,你要不要跟喬雪去換件衣服,讓我陪著文醫生說話!」喬暉建議。
「好,好!大嫂,我們走吧!」
喬雪半拉半扯地拖住我往大屋裡走去。
「雪雪!」我叫住了小姑子。
「什麼事?」
「我……有點頭痛,不大想去吃晚飯了,你這就跟文醫生去好不好?」
「大嫂!」雪雪以乞憐的眼光看我,「別掃興呢!等會你和大哥不去,爸爸媽媽代替你們上路,可怎麼好算呢?」喬雪扮了個鬼臉:「老人家有時肉麻得嚇死人!」
我怎麼說呢?
「大嫂,就求你這一次,成不成?」
我很為難,實在頭痛欲裂。
「要不要我向文醫生給你取點藥,說不定他身上有……」
「不,不!」我嚇得連忙擺手。「沒關係,別多生枝節了,我這就去吧!可是今晚得早點回來。」
希爾頓酒店年中經常有這種欣賞英語話劇的晚宴,多是座無虛席。
我和喬暉間中會來欣賞,誠亦是社交的好節目。很多時趁機請一席商場朋友,聯絡感情。總不成有事相求時,才去叨擾,懂人情世故的,平日就得籠絡,在香港商界之所以忙,也是應酬多的緣故。
這晚上演的一齣話劇,是環境喜劇,閨房樂之類的題材,我實在無心欣賞。
沒有存心騙喬雪,我的頭,一直在痛。
「長基,你怎麼吃得這麼少?」喬暉問。
「大嫂有點不舒服!」喬雪快人快語,差點連囑她別多說話的一句都爆出來。
文若儒立即緊張而歉疚他說:
「要回家去嗎?真對不起,害你不舒服,還要陪我們!」
「陪我們」三個字頂刺心,我答:
「我跟喬暉也很愛看話劇的,並非旨為陪你們!」
「要回家去嗎?」喬暉問。
「不,剛才有點頭痛,現在好多了。」
「你在英國時,很喜歡看話劇?」喬雪間文若儒。
「對,從前走得近的朋友,是話劇迷。我們當年是學生,大清早起來,就抱著早餐盒,跑去誹隊輪票子。在倫敦上映的話劇,全部看過!」
「最近有什麼好的話劇上演了?」
「很久沒看話劇了,這些年,朋離友散,誰都是學成歸國,我孤家寡人一個,也懶得上戲院去。」
喬雪聽見文若儒說自己是孤家寡人,怕要樂透心了。
話劇一景三幕,演了不及兩小時,散場時才十點鐘。
我們步出希爾頓酒店。
喬暉說:
「車子停在三樓,我駛下來,你們在這兒稍候。」
他才轉了身,喬雪就給一群走到停車場來的少男少女叫住了。
「喬雪,喬雪!你怎麼在這兒了?」
喬雪像螞蟻見蜜糖似,立即飛撲過去,跟那些年輕人打打笑笑,鬧作一團。
只剩下文若儒陪我站著。
「我們很久不見!」他說。
「才在上星期喬園之宴見著了。」
「你知道我指的是英國別後!」
「相見不如不見!」我垂下頭來。
「你生活如何?我一直掛念你!」
我默然。
「你現在愛喬暉?」
「他是我的丈夫。」
「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是我問得無聊,抑或無言,算是給了我最佳答覆。」
「一言難盡!」
「我們找個機會見面細談,好不好?」
「不方便!」
「長基?……」
「喬雪走回來了!」
喬雪總是笑容滿面,什麼時候,她始知愁滋味?但願她永不知道!
車子先把文若儒載回香港大學薄扶林道的教授宿舍,他暫住那兒半年。
回到喬園來的三個人,怕始終是喬暉最有福分,三分鐘光景就己入夢鄉。
我仍倒在床上,過我無淚、無眠、無夢、無言的一夜!
第六章
星期天比較開心,最低限度,不用准七時半爬起床。
喬家的早餐大會,也在星期日休息,各房人等可以在自己樓頭享用早點。
喬暉習慣早起,先陪喬正天在網球場上運動一小時,父子才進早餐。
這些天來,一直睡得不好。故此,這個星期日我額外地起晚了。
披衣而起,吩咐菲傭把早餐開在睡房的露台上。
邊喝咖啡,邊眺望花園,仍是喬家父子在網球場上玩得痛快。
這邊游泳池旁,競是湯浚生陪著董礎礎,兩個看似談得投機,礎礎不時仰首大笑,她這個動作有種莫名的吸引力,或許直接點說,有種騷態,教人難忘。
想他們倆必是有點同病相憐,因而頓成莫逆。這其實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
我心頭覺得有點怪怪的。老覺得喬家的姑爺和少奶,不應走得如此近,有礙觀瞻。
有時,自問頭腦古板得追不上時代人情,有修正之需要,好像文若儒約我見個面,有何不可呢?
舊情已逝。然,交誼仍在。故意躲著、避著,所為何由?
奠非我信不過若儒,抑或,我其實信不過自己!只有作賊心虛的人才要迴避。
我若光明磊落,就應該大大方方。
心上想念的人,立即就在眼前。我放下茶杯,擦了眼睛,果見喬雪把文若儒迎入園中。
一大清早,就來了嬌客。
這文若儒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見?
究竟他心目中渴望求一見的人是喬雪,抑或是我?
是我又如何?是喬雪又如何?
答案顯然仍能左右我的感情思想。就在此刻,我已坐立不安。
回到睡房去,攤在床上,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英國的古老大屋,天花板也是高高的。
那年頭,若儒老是嚇唬我,說英國房子老,天花板裡頭全是空心,住了幾窩老鼠。萬一有哪晚風大雨大,屋頂受了震盪,天花板塌下來,那些老鼠就會得掉到我們床上去!
嚇得我呱呱大叫,立即躲進若儒臂彎裡,把一張厚厚的棉被,由頭到腳地緊蓋在二人身上,如臨大敵。若儒擁我在懷,樂得哈哈大笑。
若儒比我大七年,我在倫敦大學念一年級時就認識了他,其時,他已在聖瑪利學院畢業,當了醫生。
奧本尼道的小房子,是若儒租下的。
我們相戀後,很順理成章似的,晚晚都留宿於此,宿舍的房間實則虛之,囪白交費用,免得父母根查。
若儒老是給我在被窩裡講故事,講那些醫學院的故事,總之,我們有永遠說不完的話題。
有一夜,外頭一定是星光燦爛的。可是,我們看不見,還是恩恩愛愛地擁住一床棉被,把頭伸到被窩外去,看著火爐紅艷艷,發出卜卜的聲響。若儒突然伸手把我的臉扳過來,我們面對面,良久……
「嫁給我好不好,長基?」
「不嫁!」我開心地搔搔頭。
「真的不嫁?」
「不!」
「我叫天花板內的老鼠下來咬你!」
「你敢?」
「當然敢,為了娶你,什麼事我不敢做,你要不要試試看?」他作勢起床。
我作勢惶恐。
「不!」
「那你是嫁還是不嫁!」
嫁,嫁,嫁!心上背了千百萬次!
然,顧家噩耗傳來,吹散小樓春夢!
若儒抱住我,哭得像個大男孩!
我,反而一夜之間成長!
不回港去力挽狂瀾,何以報親恩?
我斷然決然,誓不言悔!
造物弄人,為何對苦苦營生,安於命運的我,偏要如斯作弄!
文若儒為什麼要出現喬園?
萬一,萬一真有那麼一天,北面樓閣,喬雪與他雙宿雙棲,我何以為人?
這有什麼打緊呢?我既以喬暉為夫,若儒當然也可以喬雪為婦。若儒豈會終生不娶,他娶的不是我,那就娶什麼人也沒有大關係了。
我必須強逼自己從這方面想去,是不是?
下樓去吧!
早晚要面對的困境,要克服的為難,何必逃避?
這麼多年,我顧長基連山崩地裂、槍林彈雨都頂著挨過去了。如今一段破碎得了無餘剩的情懷,真會如此棘手,難以收拾?未必!
何苦低估自己的能耐?何苦高估別人的魅力?
走了一半樓梯,忽又止了步。
最愚蠢的行為,莫如無端端為自己添個戰場。人生的考驗,無日無之,我自投羅網,去證明些什麼?又證明給誰看了?
最要交代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真正心靜無波,不一定要以人情環境作見證。
別是給自己一個借口,乘機又跟若儒見多一次。
我走回房間去了。
直至傍晚,我看書看得累透。
喬暉問:
「為什麼一整天躲起來,不到外頭走走?」
「懶!」
「我以為這個字跟你絕緣。」
「世間大多逼不得已,只是你粗心大意而已!」
「來,做完運動,你會精神百倍。」
我差點問出聲:那姓文的還在喬園嗎?想想,不問也罷!我要生活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