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梁鳳儀
今日喬園風光,喬氏發跡,喬雪自然可以為賦新詩強說愁。萬一有一日,喬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風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畫報編輯不因重重疊疊的關係,下令你封筆歸隱!
殷以寧教訓小女兒的話,是最透徹不過了。
然,楓楓也好,雪雪也好,姊妹倆均是殊途同歸,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幸福,不自覺地盡情消耗,使我這個在喬家之內唯一經歷過跌倒、有過沉痛經驗的大嫂,有點擔心。
積德載福,自是必然的。連在金錢上義無返顧式的花費,也能折福。
我以喬正天結婚週年晚宴一事為例,我也透過名店訂來一件乳白真絲的法國晚裝應用,總值八萬多元,我視之為一個奢侈的極限了,但還不比楓楓雪雪離譜,各自托辭,要親到巴黎羅馬走一圈,選購服飾,單是機票酒店雜用,已是六位數字!又不見得她們一年裡頭就走歐洲這一趟!
董礎礎嘗試跟喬雪一道成行,雪雪厭她既俗且老,不願攜她成行。礎礎又與喬楓不對勁,再加上喬夕認為妻子赴歐選購晚禮眼,實屬多此一舉,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辦理這件「大事」!平白讓娛樂週刊少了一則花邊新聞。
豪門盛宴真是窮奢極侈之事。
人力物力時間精神等等直接間接支出「犀利」得難以形容。喬正天一向好勝,不肯讓客人在背後稍講半句不滿,於是淨是菜單,就已大費周張。要宴請的嘉賓實在多,只能在花園內張燈結綵,採取豐富自助餐形式宴客,喬正天於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們絕不能讓客人誤以為吃西菜省錢。故此一樣要備辦裙翅、新鮮魚蝦蟹,鮑魚要四頭的!」
簡簡單單幾句話,好比落井下石,讓那公關部又忙個人仰馬翻,急忙聯絡了本城最負盛名的筵席專家,立即籌組精美名貴的中西式菜單,讓喬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單讓我過目時,我輕輕歎一口氣,只道:
「我沒有意見!讓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貧門三年糧!
這關頭千萬別讓自己無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亞!
喬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喬家的男人更為這即將來臨的盛典興奮。
算我對之最淡薄了,還不如喬暉的不將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問:
「下個禮拜天,要不要叫什麼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異地問:
「你這麼好精力?」
「為什麼?」
「星期六晚上一個如此翻天覆地的華筵盛典,一旦過去後,應該連睡四十八小時才成!」
「長基,你未老先衰!」喬暉輕輕吻在我額頭上:「而且,爸媽才是主角,與我無干!」
喬暉就是這樣,生活上大多的事不關己,已不勞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發生在我們夫婦倆身上的事兒外,他什麼也少管。
有時,我把頭枕著雙手,躺在床上給他講一些有關喬氏或喬園的大小事,喬暉要不是聽著就睡去的話,必然一個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樓也是他們的事,我和你管不了這許多,大被同眠,蒙頭大睡好了!」
真是!
喬殷以寧一貫靜靜地生活,她只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縫了一件曳地的長旗袍,藏紅色鑲金銀邊的,穿在她毫不臃腫的身上,益顯莊重華貴。
「媽媽,你戴什麼首飾?」
一家人晚飯後,坐在園子內喝冰茶時,少有在家的喬雪,迫不及待地問。
「玉吧!」殷以寧靜靜地一句話,更讓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讓我們戴什麼了?」喬楓插嘴。
「你喜歡什麼就挑吧!」
這是喬家慣例,每每有大喜慶,喬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鎮山之寶的首飾,讓女兒兒媳選用,盛會過後,一律歸還。
喬正天太太的珠寶珍藏,非同凡響。固非喬家第二代的媳婦和女兒經濟能力所容許購置的首飾可以匹敵。
喬楓和喬雪聞言立即簇擁暑喬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還在呷著冰茶,坐得蠻舒服,不願動身。
董礎礎站起來,看我沒有動靜,面有難色。我這才想起來,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礎礎又如何好意思跟進家姑房去挑首飾?
只得站起來,跟著上樓去。
喬正天睡房連有小偏廳,我坐在那兒等家姑自睡房走出來。
「我們不跟進去嗎?」礎礎問。
「坐一會吧!」我拍著沙發示意:「媽會拿出來給我們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幾皮,沒辦法,人真是要講出身的!喬家女和喬家媳在身份上是有分別的,礎礎老是攪不清楚!
若不是為了不顯得例外,我才用不著跟進房來,湊這種無謂高興。
其實,我的首飾,也萬萬不及家姑的名貴。除了一隻十克拉的方鑽,和一對兩克方鑽耳環,是母親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個喬暉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鑽石胸針,比較得體。五年來這些首飾已出現在公眾場合數次,在首飾亦如西般般要講替換的今天,我的表現算是差強人意了。
然,我從不計較。同一隻十克拉方鑽,在人們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別。我看化了!
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鑽,當顧家地產業如日中天之時,戴在顧太太指頭上,備受各方士女讚頌。
到顧家落難,爛船尚有三斤釘。母親握著我手說:
「長基,再窮,媽也捨不得買掉這鑽戒,這是你爸發跡後買回來給我的第一件名貴首飾。說要傳給你,再傳給你女兒!」
母親親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賓客依然讚不絕口,無不竊竊私語道:
「喬家娶媳婦,真真大手筆,十克拉一隻方鑽的送出去!」
我緊咬嘴唇,沒造聲。忍住了淚。
為什麼人們認為顧長基不可能有如此出類拔萃的鑽戒作陪嫁呢?如果顧家仍然叱吒風雲的話,又何出此言了?
往後,母親移民定居加國之前,我為她舉行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餞別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無名指上,把母親擁在懷裡,說: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紀念爸爸對你的深情!」
母親含淚點頭。
華筵盛開,各房親友舊屬,都替母親餞行。背後裡仍有閒言閒語,道:
「現今的人造鑽石手工了得,幾可亂真!」
我真想當場把那造謠人轟出去,名副其實的「食碗麵反碗底」,坐在別人宴會上頭講主人的閒話,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兩,而不是首飾多寡。
楓楓和雪雪陪著殷以寧,捧出了幾個大錦盒。董礎礎立即站起來迎接,並且慇勤地接轉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發前的几上。
我稍遠地坐到另一張貴妃椅上去。
實在那沙發擠了三個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寧打開錦盒,隨和他說:
「你們看看有哪套首飾合用吧!」
跟著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讓楓楓挑,應該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沒作聲。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習慣有什麼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進宮來陪著她樂了一天,就必然打開了首飾箱,讓她們挑一些玩意兒。老佛爺因不是從乾清宮大門抬進來,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紅色的首飾,凡是側室,首飾主綠。因此之故,最討西太后歡心的恭王女兒大格格,每當慈禧囑她自挑首飾,她必挑綠寶或者翡翠,以表示對側室之色並無嫌棄。做人之難,處處反映在日常生活細節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們,微微笑。
殷以寧竟敏銳地問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濃,不予否認。
原來跟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竟不是喬暉,而是他母親。
喬楓在考慮一套血紅寶石,鑲金鑽的首飾,單是一對耳環就有成斤重,頸鏈是一顆顆白果大的紅寶石,鑽得密密麻麻,簡直像枷鎖!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贅,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礎礎也目不轉睛地死盯著那條紅寶頸鏈,一臉焦灼,卻不敢做聲。
喬楓又拿起另一串戴起來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頸鏈,每一顆都渾圓得像龍眼肉,透著華彩,另外手鐲、戒指、耳環、伴以質素極高的碎鑽,配成一套。
「媽,這兩套,哪一套更適合我一點?」喬楓問。
「看你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吧!」
「銀灰!看樣子是戴紅寶好一點,兼襯我的名字!」
礎礎正想開口,我慌忙攔截她的說話:
「配珍珠是素一點,但益顯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襯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聽你的,我挑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氣。
免去一場無謂風波,加重心病,總算一場功德,這董礎礎怎麼到今天還摸不清喬家各人性格,由她開口勸楓楓放棄紅寶,她寧可把那套首飾衝進馬桶,來個一拍兩散,也不會讓自己不喜歡的人撿一丁點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