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梁鳳儀
若是今時今日,金家之內有個像三姨奶奶這種人,講那番話,都不會收到預期效果,只會自暴其醜。
然而,從前並不如此。
當三姨奶奶在人前第一次用這種態度對付我時,真是令人翳氣至極的。
金老爺幫忙撥熄的一把火,還有些少火花式的餘波,只為金大奶奶接下來說:
「還是我們廣東人的那句老話:初歸新抱,落地孩兒。
是非教不可的,教精了一代是一代,代代相傳,就是所謂詩禮傳家了。」
金大奶奶吸一口水煙,咕嚕咕嚕的,又再繼續說:
「大嫂你以後就別亂說話,尤其在健如、旭暉等不大不小的孩子跟前講什麼是非好、道理好,傳得不倫不類就遭殃了。你也難怪家裡的長輩聽了,心生不忿與難過。要真你是這麼說過的,就連我這老太婆在內,也是要靠首飾來顯示我的修養了嗎?太講不通了吧!這就是禍從口出的道理了。」
金家大奶奶的這番說話,不無道理,且是一箭三雕,既在丈夫跟前表現自己的器量,不至於偏袒媳婦以對付小妾,也能乘機訓斥我一頓,以示威嚴,還有一重作用,就是間接地指責了三姨奶奶的搬是弄非。這一招是差不多大獲全勝的。
三姨奶奶的臉色當然並不好,趁一個空隙,她把一個眼色拋給二姨奶奶,示意她有所表現,於是二姨奶奶緊接著問:
「講真一句,大少奶奶,你究竟有沒有對健如說過那番話呢?」
我焦急得期期艾艾,不知如何解釋。
問題不是我有沒有說過,我是的確有說那番話的,但語調、氣氛、環境、因由、意義全都不同。
世界上的是非往往就是在這種委屈的情況下產生的。
我無法替自己辯護,只得漲紅了臉,說:
「我是講過這話的,可是……」
原本打算解釋下去,可恨那二姨奶奶立即截斷我的話,說:
「既然大少奶奶你親口承認就好了,到底不是我們姊妹二人冤枉你,胡亂造的謠。」
胸臆內似有一股悶氣直熏到眼裡來,灼熱的、難耐的,令我無法不拚命眨著眼,以防熱淚滾流一臉。
我很想再開口為自己分辯,但一張嘴笨得不能再笨似,實在不知道應從何說起。開開合合的嘴,怕是看在人家眼內,像隻雞泡魚,可憐巴已、傻瓜兮兮的,簡直不知所謂。
金家奶奶瞪我一眼,搖搖頭就說:
「分辯呢,可不必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執到天黑,也還得不出個什麼水落石出來,大嫂,你回去管自己的功夫好了,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一聲特赦,我就垂頭應命而去。
人才踏出翁姑的房間,眼淚就湧出來,如悶熱翳至極的天氣,忽爾驟降甘霖,雨勢滂沱,難以遏止。
我伏在睡房的床上,足足哭了一個上午。
連午飯都錯過了,沒有到廳上去吃。
午飯時分過後,健如跑進我睡房來看我,歪著頭問:「大姐,你怎麼躲起來不吃飯了?」
我一回身,看見是健如,心上就有氣。
真想揪起她來痛打一頓,以發洩心頭之恨。
完全是只造謠生事的小狐狸。
可是,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我,心上既不澄明,嘴也實在是笨,想好了要說的話,沒有一半能說出口來。
一般的反應,總是漲紅了臉,乾著急。
「大姐,他們說,你在生我的氣了,我說怎麼可能呢?大姐是頂疼愛我的,否則也不會把我帶到姐夫家來小住了。
我可沒有聽信那些人的話,離間我們姐妹倆的情誼。我看呀,大姐,」健如說起這番話來,神情認真而又老成,跟她的年紀很不相配,「這金家是食好穿好住好的地方,偏就是裡面的人有些不好,把是非當人情,害得家無寧日。依我看,我們姊妹倆先要團結,別聽人擺弄,這是第一步。然後,要有商有量,應付他們,這是第二步。總之,大姐,一步一步地來,先別著急,亂了陣腳。」
被健如一輪說話,講得我悶氣消弭一大半。
到底是切肉不離皮,我若不信自己的親妹子,還信誰?
當時,我對於身邊所有的人,都是過分地大意的。
包括丈夫金信暉在內。
其後才悔悟,有什麼話可說呢?
畢竟要承認的是,對手的確比我強。偏就是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殘酷世界。
我能及後驚覺,一邊自衛,一邊反手回擊,已經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第三章
如果我早點知道人性是如此涼薄的話,當然可以把損失控制到最低層面去。
其實,在婚後三天,就有人很露骨地提點過我,只不過我還未到開竅的時分,故而不知不覺罷了。
那指點我迷津的人,正正是陪嫁的大妗姐阿銀。
三朝回門之後,她的職責也就完了,於是前來向我辭行。
我把一封豐厚的利是塞到她手裡去,很誠懇地說:
「銀姐,多謝你。」
阿銀雙手捉住我,有一點點的肉緊,說:
「姑娘,你真是個老好人,很捨不得你。」
「那麼常來看望我們嘛!」
「我會。可是,如今告辭之際,倒是思前想後,有幾句話是不吐不快。」
「你有話,請隨便講。」
「我也真不怕開罪人,才肯說心裡的話,且我希望你能趨吉避凶。」
「有這麼嚴重嗎?」
「姑娘,世界是人食人的世界,你不可不防。」
「防?防什麼呢?防誰個呢?」
「任何人都要防,連自己最親的人都要防。」銀姐很認真地說,「姑娘,我是食齋信佛的人,不會說違背良心的假話,更不是搬是弄非。我一見了你,就有種投緣的感覺,所以才打算實話實說,直言無忌了。」
「銀姐,難得你這麼關照我,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我完全相信你的誠意和善意。娘說我做人日子淺,都是蒙蔽的時候多,非得長輩提點不可。」
阿銀慌忙擺手,還作了一個揖道:
「我怎麼敢攀上長輩的名位了,還不是粗下人一名,服侍姑娘少爺們的灶下婢出身罷了。然而,既然蒙你不棄,我也不避嫌了,姑娘,請聽我一句忠言。」
阿銀嘗試說了很久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好像有東西卡在喉嚨,吐不出來似。
好一會,她才決斷地說:
「姑娘,為了你的幸福,其實也為大少爺好,你別把健如姑娘留在身邊了,送她回娘家吧!」
「銀姐,把健如留在身邊,在金家小住有什麼不好?」
銀姐一時間愣住了,接不上嘴,竟出現前所未有的期期艾艾。最終她說:
「算了,算了,姑娘,算我沒有講過什麼好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世界的成成敗敗,悲歡離合,全是定數。
緣與劫,要來的話,怎生逃脫?」
就這樣,銀姐就匆匆忙忙告辭了。
我倒沒有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經過後花園時,竟聽到一陣愉悅至極的笑聲,自遠而近的傳至我的耳裡。
定睛細看,竟見到健如拖著了信暉的手,半跑半跳地從涼亭那邊走過來。
我聽到健如說:
「來,來,我帶你去看,是我拼出來的美麗圖案,用來做衣料,不知多好看。」
「健如,你這麼有心思!」
「對呀,給你一點靈感,豈不很好?」
健如銀鈴似的笑聲,原本應該很悅耳,但是聽在我耳內,相當的難聽。
我差不多是叫嚷的,對準他們說:
「健如,你做什麼?」
經我這麼一喊,他們才回轉頭來,看到了我。信暉的表情有點駭異。
健如呢,出奇地淡定,睜大她的眼睛看牢我,一臉的驚奇。
她的手依然拖著她的姐夫。
且拖著他一路向我面前走過來,說:
「大姐,你也願意出來走走嗎?我們以為你有點氣悶,打算早點睡。」
我極度不悅,說:
「誰告訴你我要早一點睡的?」
我知道我語氣帶著粗暴,跟平日的溫婉完全的是兩回事。
金信暉很有點不高興,一張原本滿露笑容的臉拉下來,就答我:
「是我告訴健如的。」
健如還是笑得頂甜,我覺得她故意地把一張臉俯向我,半帶頑皮半帶驕傲地說:
「大姐,你怎麼這樣心火盛,姐夫說的是實情也好,不是實情也好,都不是什麼嚴重事吧!」
我登時氣白了臉,也不知哪兒來的怒火,一把就順熱燒到健如身上去,說:
「健如,你給我滾回睡房去,好好地管你的事,我有話要跟你姐夫說。」
健如這才放鬆了拖著信暉的手,依然滋油淡定地對我說:
「好,好,好,我這就管自己上路去。」
然後又回頭,笑著對金信暉說:
「姐夫,明天見,我明天才把拼好畫好的衣料圖案給你看。」
我就是看不得健如這副無端得意的嘴臉,分明在刻意地把我的浮躁比了下去。
回頭看金信暉,對他的這個小姨子似有無限的遷就似,視我的焦慮如無睹。
我瞪丈夫一眼,也就跟健如分道揚鑣,回自己的睡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