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梁鳳儀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鑲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裡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裡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捲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髮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於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餘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碰上,他手裡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慣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雲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佔多少份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準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醜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醜之過。」
「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恆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睛,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裡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裡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裡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齣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裡,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脫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鬆。」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週遭靜謐。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嫩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緻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閣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鬱鬱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燉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簷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裡。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卜,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鐘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裡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儘是離情,對戶簷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鬆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雲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