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弄雪

第29頁 文 / 梁鳳儀

    相憶深

    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Newton-John的「IfYouLoveMe,LetMeKnow」仍在錄音機裡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鐘,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傑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裡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傑不是因為我,大概也寧願躲在家裡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裡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聽人彈結他嗎?」為傑還未放棄對我遊說。

    是的,我喜歡聽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聽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傑微微垂著頭,眼睛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聽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傑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傑,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聽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傑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鬱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誇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鐘,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傑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睛,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癡癡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傑的打算,正如沒有準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銜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於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聽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聽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扑到為傑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鐘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裡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裡,折好在三大值抽屜裡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讚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嫩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傅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傅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裡,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聽不厭,越聽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僕僕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裡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髮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裡在剪裁適度的褲管裡,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下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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