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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頁 文 / 梁鳳儀

    高事西沉默良久,不曉得表達自己的感受。

    「莊太太,你高興嗎?」

    醫生的這句話,一直迴旋耳畔,直至她在回家的途上,都沒有做出回應。

    高掌西不知道這是否值得高興。

    忽然之間發覺自己的子宮內孕育著一個小生命,無疑是一份不可否定、不能隱瞞的驕傲。

    她終於能克服了一種身體上的缺憾,履行她身為女性的天職,這是很值得快慰的。

    比較她每一次在商場制勝了窮凶極惡的商業對手,維護了本身的利益,更要舒暢千百倍。

    可是,孩子並不是莊家骨肉。

    肯定不是。

    無辜地孕育的生命是一夕孽緣的果實。

    孽緣?

    高掌西嚇了一大跳。如果真是孽緣,那麼孩子的來臨,是上天對她的懲罰,而不是對她的恩賜。

    她不能對孩子有如稀世奇珍的寶貴他珍惜他收藏他,她應該立即把這個懲罰的破壞性控制到最低程度。

    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胎兒打掉。

    只這麼一個念頭都叫高掌西忍不住掩臉痛哭起來。

    她除了那次面臨母親的生命受到威脅時,流過眼淚之外,不知多少年她未曾哭過。

    怕只有心頭的至愛,親生的骨肉有仳離的可能時,才最能引起高掌西落淚的衝動。

    既然捨不得母親,也應該捨不得兒女。

    同是血濃於水。

    高掌西呆了好幾晚。

    她完完全全地失落了,不知所措。

    這天天色才泛著魚肚白,她就決定給顧秀娟搖一個電話。

    「秀娟嗎?我是掌西,沒有把你吵醒吧?」

    「沒有,根本還未睡。」

    「我也是。」

    「你要上班呢,總要打點精神才是。」

    「無法鬆弛下來,越來越神經緊張。」

    顧秀娟沒有做聲。

    「秀娟,你還在嗎?」

    「在的。」

    「嗯,我以為你已掛斷了線,我在談這些無聊的話。」

    「不,我在想一個辦法,讓你鬆弛的辦法。」

    「秀娟,其實你早已經替我想好了,只是我還沒有一躍而前,乾脆掉進深淵去摔它個粉身碎骨以求一快的勇氣。」

    「是的,是要一股無懼的勇氣。」

    「再試試睡吧,秀娟,幸好你不用上班。」

    「掌西,你保重。」

    高掌西放下電話之同時,已決定放下自己的那樁心事。

    心頭的確開始有份輕快的感覺,這重感覺如此地誘惑,讓她一步一步地漠視前景,只向前邁進。

    她搖了電話到公司去,給秘書說:

    「我到國內去一次,你代我訂船票。」

    秘書答應著,然後說:

    「高定北先生一直找你,說是急於要拿你的意見,他決定要做莊氏集資十億計劃的包銷商。」

    高掌西忽然覺得煩躁,答說:

    「告訴高定北先生,金融財務不是我直接管轄的範圍,我的意見不能作主。況且,他不是說已經決定下來了嗎?既是已定的方針了,何必要旁的人舉旗吶喊以助聲勢不可。」

    高掌西再認真地囑咐秘書:

    「跟上次找到湖南去度假一樣,請別有事沒事地把我翻出來,我自然會跟你聯絡。」

    從尖沙咀的中港碼頭上船,直通九洲港的船程,只消兩小時多一點就到達廣東海岸。

    高拿西站在船頭,迎著海風,整個人都像沐浴在一份濃郁得使人發膩的甜蜜愛寵之中。

    她將一帆風順地重新投入一段純情的戀愛之中。

    哪怕是這番轟轟烈烈的感情震撼之後要面對於絲萬縷的人事,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責難,要承擔子頭萬緒的困擾,都是值得的。

    高掌西決心要去感受跟穆亦藍在一起會是怎麼的一回事。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足夠能力負擔因孩子面世所引致的苦難。要自己置身於惱火的淒風苦雨之間,面對無情的滔天巨浪,迎迓地潰山崩的變動,原是為了保存穆亦藍的骨肉,這樣值得嗎?

    高掌西是為尋找這急逼的心靈答案而步上征途。

    船抵岸後,她雇了一輛街車,把地址給了司機,請他載到目的地。

    連計程車司機都很注意時事,對她說:

    「你要去的這家中華成藥製造廠,已經被香港一個姓莊的大家族收購了。聽說立即就要大量投入生產成藥,訂中國和外國的市場,雙管齊下。你聽說了嗎?」

    高掌西原本沒有跟陌生人搭訕閒聊的習慣,但也忽然有興致回應兩句:

    「是的,聽說過了。」

    「順德鎮目前有極多外資工廠,規模相當,生產的成績極之可觀。我們中國是極有前途呀!每天接載列各工廠視察的外商就多得很,跟前兩三年比較,真不可同日而語。」

    的確,沿途那一座座比新界工廠區還要光潔整齊的工廠大廈,就看得高掌西既驚且喜。

    車子很快抵達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相當昂偉的,且相當現代化,流線型設計的建築物,在正門兩扇巨型的大閘之匕,以黑金字書寫著「中華成藥製造廠」的中英文字樣。

    高掌西下了車,跟護衛員打了招呼,就跟著他走到工廠的接待室。

    對方很禮貌地說:

    「你請稍候,我去通傳。」

    高掌西點頭,坐了下來之後,心情開始緊張了。

    等下穆亦藍出來,她應該怎樣向他解釋來意?

    真傻!

    這根本是個不必解釋的問題。

    一切盡在人言之中。

    此時無聲勝有聲。

    或者等下穆亦藍走出來,一見了她,就會把她一擁入懷,緊緊地抱住吻住,什麼語言都派不上用場了。

    這麼一邊想,臉一邊的赤熱,心又一邊的卜卜躍動,所有體能反應都朝著沸點進發似。

    直至他剛才那位護衛員陪同著另一位男士走出來,才令高掌西灼熱的身心消力降溫。

    因為那位男士說:

    「高小姐嗎?我是中華的行政部經理楊展才,穆醫生今早沒有回廠來,他在早上給了我一個電話,說他有遠行,拿不準什麼時候回來。」

    高掌西一時無話,她剎那間似捧住了一件灼熱得燙手的玩物,捨不得扔掉,可是緊握著無用,只會燒傷自己的手。

    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經理先生看高掌西失望地釘在那兒,就很熱誠地說:

    「高小姐,要我為你安排些什麼嗎?如果要巡視工廠或瞭解業務……」

    高掌西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講下去。

    明顯地,這位行政經理必會因工廠被收購而多少認識莊氏與高氏家族的關係,也聽聞過高掌西的大名,對於這位商界強者,只有必恭必敬地靜待在側,聽候她的主意。

    高掌西只說:

    「可否替我搖個電話回香港去,搭高氏集團我的秘書?」

    楊展才立即如言照辦,電話搭通之後,就讓高掌西接聽。

    「我在這兒的事辦妥當了,你替我查一查最快回港的船期,通知司機來接我,我這就回來。」

    秘書答應著,說:

    「要我在這邊給你訂回程船票嗎?」

    高掌西看了楊展才一眼,道:

    「不用了,我試囑這兒的人代我去買,買不到再跟你通電話。」

    「好的。高小姐,這幾天的業務會議和一應酬醉,我都給你推掉了,要我更新安排過來嗎?」

    「不用了,待我回來再算吧!」

    「還有一件事,高小姐……」

    「什麼事?」

    「剛在今早有人來找你,他現在仍站在我身邊,希望跟你說上幾句話,因為知道這是你接回來的電話,你答應嗎?」

    「誰?」高掌西問。

    「是穆醫生。」

    良久,對方再說:

    「高小姐,你肯接聽穆醫生的電話嗎?」

    在秘書還沒有得著高掌西的回應之前,穆亦藍已忍不住把電話搶了過來。

    他那穩重而洪亮的聲音像電流一般傳送過來,直灌注入高掌西的身心之內。

    「你不是叫我留下來不要走嗎?故此,我回來了。」穆亦藍這樣說。

    高掌西忽然的熱淚盈眶,她傻傻地放下了電話筒。

    下一班船自香港抵九洲港,只不過是三小時以後的事

    在碼頭上等待的高掌西與兼程趕回來的穆亦藍,各自以為已經過掉了這一輩子。

    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然後才等著了對方。

    當船泊岸之後,第一個跳到岸上來的人就是穆亦藍。

    高掌西迎上去。

    他們沒有接吻,甚而沒有擁抱。

    穆亦藍只握住了高掌西的子,緊緊地握著,然後把她的一隻小手小心謹慎地放進他的口袋裡。

    直至來到了穆亦藍在順德鎮上的住處,他才像掏出一件至珍貴的寶物似,把高掌西的手順勢帶出來,放到唇邊細吻。

    穆亦藍本想對高掌西說:

    「你知不知道在黃獅寨巔最令我銷魂的就是你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但忽然把要說的這句話吞回肚子裡。

    什麼都不必說,過往的不必提起。

    甚至從前有沒有過黃獅寨之夜都不再重要。

    他們擁有的是今天。

    於是穆亦藍說:

    「你肚子餓嗎?」

    高掌西點頭,本想趁機告訴他:

    「我現今更能吃了,因為要開始有嬰哺兒的緣故。」

    可是,高掌西還是控制著自己,不要把這個小秘密在現階段就洩露出來。

    她也驀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思維,覺得眼前應是他們二人的世界,不必被第三者的滲入而引起任何化學作用,即使那是他們的骨血,又即使所引起的是良性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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