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頁 文 / 梁鳳儀
我呆住了。
握著電話筒的手在冒汗。
「仿堯!你在哪裡?」
「我在機場。」
「香港機場?」
「是。」
「我回菲律賓去了。剛送走了逸桐,他飛多倫多。」
幕真的要落下來了。
「仿堯!」我不知還能說什麼。
今天今時,我連告訴他,我其實愛他,也覺得沒有資格,沒有需要了。
或者,我可以告訴他,我實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傷心吧。
可是,我沒有。
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淚。
「你保重!」
仿堯掛斷了線,甚至沒有說再見。
因為我們不會再見了。
可是,他仍在離去之前給我掛電話。
這證明什麼?
天!
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見一線曙光。
立即拭乾了淚,一邊拿出粉盒補妝,一邊囑咐司機:
「快!先到機場去!」
車子掉頭衝向過海隧道。
腦海裡混淆一片。
在菲律賓與訪堯共度的那幾天,情景一幕幕地出現。
看到傷堯深情的眼神,像暖流一片蕩過我的心。
聽到仿堯柔和的細語,像一陣春風掃過我的臉。
仿堯,仿堯,仿堯……,無窮無盡地呼喊甚而吶喊。今天始知我心愛你,真是太遲太遲了。
下班時分,一直車塞。
我急得滿頭大汗。
像過了十個八個世紀,機場才在望。
我再叮囑司機:
「等會有人打電話到車內找我,別說我去了機場,只答我很快就會趕去墳場拜祭父親,那便成了。」
萬一霍守謙見我沒有赴會,他或會追電話到車子裡來。
幾經艱難,才化掉戾氣怨憤,也不必再讓他誤會了。
我飛奔機場,直衝至菲航關卡,沒有仿堯的人影。
跟著跑到入境的門口,逐個逐個地來回巡看。一顆心就要跳出口腔來似的。
我默默禱告,上天,讓我見仿堯這一面,不需要跟他再說什麼,只讓我看他一眼,只讓他知道我趕來送他,那就已是我至大的思典了。
然,我一直失望。
由失望,而致訪惶。
「仿堯,仿堯!」我心裡胡亂地喊,不知何去何從。
突然,有人在我肩膊上拍了一下,是仿堯嗎?
我回轉頭,竟看見了小葛。
「小葛!」
「他已上機了!」
我頹然。
小葛微微攙扶著我,一直往回走,步出機場。
「你遇上仿堯嗎?」
「不!我來送他上飛機。」
「啊!」我應著。
氣氛有一點點的不尋常。
當然,小葛與仿堯也是朋友。
我沒有再往下想。
可是,小葛對我說:
「江小姐,我要向你辭職了。」
我站住,望著葛懿德。
「為什麼?」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還可以輔助我們銀行其他的業務。」
「可是,邱先生請我到菲律賓去,加入邱氏企業。」
我沒有答。
好一陣子,才曉得繼續跟小葛開步走。
我強笑:
「連你都要走。是人望高處吧!」
「只是想轉換一下環境。邱先生提供的也只不過是一份比較上好一點待遇的工作而已,也不是條件異常優厚。」
小葛這麼說,無非是示意,她與仿堯之間仍然是賓主關係,並無其他。
我感謝小葛的安慰。
的確,現今他們的關係肯定是並無其他成份在內。然,兩個傷心人朝夕相對,互相扶持,會有什麼後果了?
我苦笑。
到如今,我還能自私?
為什麼不想想,仿堯如能真有明慧大方爽朗磊落的小葛去照顧他,其實應是我至大的安慰。
如果我真心愛仿堯,就應該如此寄期。
最低限度,學習把情愛昇華,成全他們。
我挽住了小葛的手,一齊上了車。
「小葛,請代我好好照顧他。」說這話時,我全身疼痛。
小葛還沒有作出反應,司機就忙不迭地告訴我:
「你剛進機場,蔣幗眉小姐就打電話來。」
「怎麼?她回香港來了嗎?」
「剛抵埠,趕至深水灣想立即見你,誰知你還沒有回家,便搖電話到車裡問。」
「你怎麼說?」
「我照你的囑咐,告訴她,你將去墳場拜祭老爺。蔣小姐就說,她也啟程前去,在墳場見你,她也正想去上墳呢!」
我急壞了,怎麼會如此湊巧,等會幗眉跟霍守謙在父親墓前見了面,不知會有什麼尷尬場面出現。
我禁捺不住心中的重重煩躁,罵起司機來:
「我沒有囑咐你,只向霍守謙先生這麼交代,其他人就不必了嗎?」
「沒有呀!」
「江小姐,你跟霍守謙約在墳場見面?」小葛甚吃驚地問。
「是的,別緊張,不會有事,我們只說幾句話。」
「江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姓霍的又是何等樣的人馬?
你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我突然打了個寒然。
「若果他是善男信女,會不會有今日?又會不會對你無禮?」
我覺醒了,意識到事態可能不尋常。
「趕快開車到墳場去。」
「我們給相熟的警司先打個招呼,有備無患。」小葛又建議。
我渾身冰冷,但望小葛是過分小心,杞人憂天。
車停在墳場門口時,已有兩位警員在等候。
我對他們說:
「讓我先進去,也許我們只是小題大做。」
我來不及等他們同意與否,飛快地向著父親的墳地跑去。
夜幕已然低垂。
一個個墓碑在暮色蒼茫之中聳立著,益覺荒涼與恐怖。
我遙見父親墳前站了蔣幗眉,她才站定了腳似的。
我正要揚聲叫她:
「幗眉!」
一聲巨大的槍響,把我的呼叫聲掩蓋。
跟著,從另一個墳碑後閃出一個鬼鍵似的人影,又是另一下槍聲,那人影也倒下來。
我瘋了似的跑過去。
地下血紅一片。
直挺挺地躺了兩個人,蔣幗眉與霍守謙。
我撲過去,扶起幗眉,她一動也不動。
回望身旁的霍守謙,只見他瞪了我一眼,一種不甘不忿的怒火,像燃燒著他整張臉。
他還能說話:
「江福慧,怎麼來人竟不是你……」
之後,警察趕到了。
之後,我又聽到有人說:
「兩個都死掉了,快召黑箱車!」
再之後,我是迷糊一片。
黑夜終於來臨了。
故而我周周都是黑漆一片。
醒來時,我躺在家裡的床上。
只有菲傭在身邊,說:
「小姐,要不要喝點什麼?」
我搖搖頭,問:
「現今是什麼時候了?」
「已經是早上七時,葛小姐昨天晚上陪你回來,待醫生來看過你,一直坐至凌晨,才回家的。她說,她會今日再來探望你。」
「昨天,蔣小姐來過嗎?」
「對,她給你帶了一件禮物,放在床頭。」
菲傭把一包用禮物紙包裝得十分漂亮的禮品交到我手上來。
我解開了絲帶、是一大疊的原稿紙……
趕緊翻閱了第一頁,只簡單地有幾行字,寫道:
自序:如果上天只能允許我的一半生有一個願望的話,我只願江尚賢和我都心愛的福慧能夠堅強幸福地活下去,即使要我賠上生命,也還是願意的。
蔣幗眉定稿於一九九零年十二月
淚眼模糊,重看稿紙封面上寫的幾個字,是幗眉清秀雅麗的字跡,書名竟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