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梁鳳儀
中環天橋上,日日熙來攘往,擦身而過的是商務上的敵人多於是私下的朋友,準不是一般的熱烈點頭招呼,握手言歡。
今日我騙你一億,明天卻帶挈你九千萬!
仿如一堆朋友,上會所搓麻將。誰會為一局兩局的輸贏而大傷和氣?心頭的不忿自然有,也不過是略略提高警覺而已。總要一直玩下去,差不多非到蓋棺,不能定論。
獨獨是杜青雲跟我盟山誓海,繼而忘情棄愛,那就真的不能放過他了。我並不認為這種感情上的鑼轉可以隨便與輕率。
自由意志下的男女結合,更是非常非常嚴肅的事。
雙方絕不能作了這種無貨可退的交易,就來個不認帳。
誰上妓院去,三口六面講明了價錢,方渡陳倉。事成之下,賴帳的嫖客,給人打個半死,棄屍街頭,也叫活該。同樣,以愛為藉口,去砧辱我的清白;三朝兩日,自覺便宜到手,掉頭便走,這種人難辭其咎,天涯海角,一定得擒拿歸案,罪有應得。
我老土?對!這正正是我的個性,我的選擇!
我會利用邱仿堯,但絕對會適可而止。因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人的原則是要對付別人,也是要求駕馭自己的。
於是我對邱仿堯說:
「剛處理了一件公事,相當順遂。外頭又是陽光充沛,風和日麗,影響著心情,因而額外地輕快了。」
「我已回到香港了,能否約會你,到外頭走走?」
「就現在?」我看看表,才下午四點。
「可以嗎?」
「邱先生,」我笑:「你在約會一位銀行主席,並不是接線生,現今這個時候,還未下班呢!」
「你錯了,正正因為我約會的是老闆級人馬,才能在這個時候到外頭夫,若是小職員,要人家掙扎干浪漫與現實二者之間,究竟要約會抑或要麵包,也就大強人之所難了!」
「難得我有這種特權,既有約會,又不愁麵包,不好好的利用,是大浪費了。你是否會到利通來接我?」
「十五分鐘之後到。」
邱仿堯上我辦公室來時,我特地站在房門口迎接他,目的只有一個。我在秘書以至主席室的文員、辦公室助理、管斟茶遞水的侍役跟前,大大方方他說:「多謝你每天送來的花!」就這一句便已足夠。再印證到我跟邱仿堯有講有笑,在未到下班時間我們又雙雙走出銀行,正正是一宗可喜的訊息。
明天,整個利通銀行都會起哄。再過三日,財經界人士就微有所聞。我應該滿意了。
我們開車到山頂去,飲下午茶。
美麗的香江,就在腳下,香港人曾經為了把此城建造起來,花過多少精神,流過多少血汗。捨不得!太捨不得它有絲毫的受傷受損,或是丁點兒的變形換貌了。
「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們如此地愛香港?」邱仿堯間。
「因為是我們把它孕育出來的。」
「不,」邱仿堯搖頭,「因為此城永遠走在你們的需要與期望前頭,從不落伍、從不令你們失望、從不教你們看不起。
只有其間的人汗流俠背地拚命去配合她的進程步伐。此城一直地自愛進步富庶繁榮,因而牽制了你們的感情。」
我看牢邱仿堯,心裡想,還真是個有智慧的人。
多麼可惜,這邱仿堯有如遲來三日的梁山伯,令人惆悵!我的整個心,都被仇恨充塞。再無剩餘的感情可跟對方發展。
「福慧,」邱仿堯說:「你不時地心事重重,益添一份楚楚可人的感覺。」
「你看得出來?真糟糕,我的修養功夫還未到瞞天過海,泰然自若的地步。」我幽自己一默。
「多希望你跟我相處時,不必苦苦經營,一切悉隨尊便。」
「多謝!」
這真是要感激的。應酬之所以討厭,就是不能但然表現自我,一定程度上的客氣與造作,教人疲累,以致煩躁。
我問:「如此慷慨,有附帶條件沒有?」
「什麼條件?」對方有點不明所以。
「比方說,有興趣知道有關我的更多資料。」
邱仿堯恍然而悟,隨即溫文地笑。那笑容是好看的。連聲音都不疾不徐,答我:
「有沒有聽說過本城六十年代紅極一時的影后,她丈夫從未看過她主演的電影。又名滿東南亞的女作家,她那位先生,亦未嘗讀過她的小說,」邱仿堯誠心誠意地溫柔地望住我,跟一個人是否相處得來,目前的感覺比翻查歷史更重要。從前是汪洋大盜,今朝己立地成佛,偏偏我與佛無緣的話,都不管用。從前是清純少女;今日已成歷盡滄桑一婦人呢,我偏愛那份世故成熟與惆悵,就是一拍即合了!」
大多的驚駭,深感我心。
邱仿堯跟我玩了一整個晚上。
這以後的幾個星期,我竟真的按照計劃,刻意地跟邱仿堯走在一起,不論是私人聚會,抑或公式應酬,都有影皆雙,盡力落實市場內的傳言,都說本城女銀行家跟菲律賓的華裔富商認真地鬧起戀愛來了。
這一晚,邱仿堯和我都懶得到處走動,乾脆在江家的大宅吃過飯,就在園子裡、月色中散步。
邱仿堯說:「聽到市場內的傳聞嗎?」
「一天之內有三千個消息,哪一個?」
「關於你和我的。」
我笑道:「傳聞而已。」
「有多少真實性在?」仿堯間這話時,望住我的眼神是灼熱的。
他在等待我的答案。不能教他大失望,邱仿堯的角色必須串演一個時期。然,也不想過分地誤導他。於是我答:
「情況是並不如外傳的順利。問題在於我有嚴重的心理故障。」
邱仿堯笑說。
第八章
「你是個公道的人,有言在先,如果我仍要測試自己的機會,不肯就此放棄,那你要負的責任就不致於太大了?」
「是的,我的確是個公道的人。」
別人如何待我,我必如何對人。
「我欣賞公道的人。」邱仿堯再切實地加多一句。
「你是個公道的人?」我問。
「我是的,或者比你還要公道,對某些做人的原則,比你更要執著。」
「例如?」
邱仿堯望向漆黑的長空,疏星缺月,在他頭上浮動,他的聲音一下子透出悲涼,說:
「我在此城見了你之後,趕回菲律賓去,原是為了要思考及決定應否辦理與我妻分居的手續。結果,在我重遊香江之前,我再跟她談妥條件,簽了紙了。」
我駭異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呢?」我終於情急地問:「為我嗎?仿堯,你什麼也不曾得到,甚至於我的承諾,抑或默許。」
「我知道。我得到的,直至目前為止,只是一個誤導他人的假象而已。這番假象,還是你有意無意之間製造出來,卻又沒有刻意地對我隱瞞,是不是?」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甚而有些少的恐懼。
我發覺要加害一個完全無辜的人,竟會是如此地難堪。
「仿堯,你怎麼答她?」
「我只說,我知道了。於是她點了頭,就在分居書上簽了字。我妻的出身並不比你和我差,她的自尊心極重,從小到大都不肯跟任何人分享一件屬於她的物件。」
「小時候,她參加校際歌唱比賽,得了個雙冠軍。她拒絕領獎,父親問她:『為什麼呢?『,她昂起頭,直截了當地答:『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榮譽。』
「她母親去世後,父親續絃。她從此再不肯跟在父親與繼母后頭出席公眾場合。甚而私底下,父親要跟她共敘,也只能單獨到她屋子裡去。她說,『我永遠只有一個爸爸和一個媽媽,那個新來的女人,在我心目中,並無地位,亦不必在我生活圈子內出現。』」「仿堯,你妻是個非常有性格的女人,值得你去愛!」
「我承認她有極多的好處,但緣分不是單純交換彼此的條件而來的。也許,我和她都是如此執著於原則的人,故此並不能在很多事情上容忍讓步。」
「如果我今天並未簽妥分居文件,就跑到你跟前來說那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說話,就未免太刻意求功。可是,我現在可以坦然地告訴你,實情的確如此。」
我不能相信,世界上竟有肯置諸死地而後生、乾淨利落、光明磊落的人。
也好比從前,我做夢也沒有想過有人會如杜青雲一般,為了一己之私,而辣手狠心若此。
兩種截然不同的男人,都活靈活現的在我生命中亮相。
令人戰慄而又惆悵。
「夜了,我必須回去!」
「明天我還要一早起來去接弟弟的飛機。他這個傍晚在長途電話裡,以怪異的聲音急嚷,他要立即到香港來,看看那令我神魂顛倒的女朋友。」
「是你毅然分居令他大吃一驚?」
「也許是他看到你的照片,驚艷而已。」
「我的照片?」
「是。頭一日跟你約會,在君度大酒店的餐廳內,侍役為我們拍了一張即影即有的合照,我一直放在菲律賓邱氏大樓的辦公室內。弟弟今天跑上我寫字樓,偶然看到了,他說要立即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