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梁鳳儀
這小葛問都不問我為什麼要徹查富達經紀行的情況。
一聲領命而去,切實篤行,深得我心。
這個周未,是朱廣桐兒子擺滿月酒。
朱廣桐是本城酒店業鉅子,年前跟老妻離異,娶了他的行政助理為妻。當時已是城中一段令人駭異的佳話。
須知道,要有身家的男人離婚,真是難比登天的一回事男人,一般的只嚮往婚外戀情,相逢恨晚的情勢下,捨得拋棄老妻,卻不表示他們捨得拋棄財產。
離異的條件等於分身家。要他們睜著眼把錢過到別姓人家名下,慘過割掉他們身上的一塊肉。
將來百年歸老之後,遺產分給妻兒,任他們自把自力,可真叫眼不見力淨。
還健在的一日,眼巴巴的要雙手奉送財產予離異妻子,怎麼敢肯定她終歸會把產業留給兒女呢?且不要說一把年紀的女人還會有什麼第二春,單是外家子侄一大堆,老妻把到手的大財分一些給他們,就等於削弱了自己骨肉所應得的百分比,怎麼不肉刺?
女方呢,好多已過了半輩子,臨老還要驟然變回單身貴族,孤零零一個決非光彩之事,再多的財產都未必管用。更何況,不離婚,依然身光頸靚,豐衣足食,何苦無端放對方一馬,做不成偉大的犧牲者,反被街坊譏為惑居,更多幾重冤屈。
總之,老伴若真要誤落塵網,一去不願返的話,就隨他胡作非為去好了,自己抱緊了江山,名位不變,也叫做撿回半分尊嚴光彩,不致於一敗塗地。
故而上了年紀的朱廣桐離得成婚,真是異數。
最難得的還是那位元配夫人,肯如此灑脫,誓死不跟另個個女人分享夫妻之愛,這份現代女性少有的傲骨,甚得坊眾讚賞。
至於朱廣桐,對他的一段婚外情畢竟採取個認真態度,這也是值得鼓掌的。
男人要存心擺脫女人,比將之追求到手容易得多。
同樣道理,要有男士追求,對於漂亮女人而言,並非難事。可是,要在追求到手之後,令對方肩承責任,毋忘誓約。
那就不是簡單的一回事了。
做第三者通常很得不償失,人家夫妻二人,一個死纏爛打,難捨難分,一個惺惺作態,苦衷滿懷。如此一唱一和之下,弄得三角關係不是牽絲拉籐的胡扯至面目模糊,就是走上相逢恨晚的公式道路。
白白供應那對備受沉悶婚姻折磨的老夫老妻一場刺激折子戲,十萬九千七重的划不來。
這新任朱太大有的真是萬中無一的彩數了。
新婚後不久,竟還夢熊有兆,更是意想不到的意外之喜。朱廣桐老來得子,那份自豪與榮耀,想能抵銷了元配夫人瀟灑行為為他所帶來的歉疚了吧。
這新任朱夫人直至朱廣桐為初生兒子擺下豪門夜宴,才叫僅僅取勝。
我特意的裝扮得明艷照人,才去赴喜筵的。
席設本城一流大酒店的大禮堂。
但見滿場的珠光寶氣、花團錦簇、衣香鬢影、裙履風流,完完全全一幅未世風情畫。
這麼一晚的消費,怕是中上級公務員畢生苦幹的公積金之數了。若要把到場士女身上的衣冠首飾所值,加在一起計算,我相信當在億元以上。這個數目又可以用以救濟多少個埃塞俄比亞的饑民?真令人感慨。
如今出席這種盛宴,我不是不心虛的。
畢竟是世態炎涼的社會。我目睹過的難堪場面,也真不計其數。
我說這不久之前,企業界巨星周錦田,原本是交際場中的花蝴蝶,老是談笑風生,顧盼生輝。他所到之處,自然立即有成班人圍攏上來,忙於打交道。固然因為老周財雄勢大,結納有人,更為他口才了得,極富幽默感。即使一段平平無奇的故事,經他複述,都要變得多彩多姿。他尤其拿手講粉紅故事,還曉得俏皮地把一班眾所周知的企業鉅子,編入主角配角,令人聽得似是而非,益發趣味盎然。
在他還未被商業罪案調查科起訴之前,受歡迎的程度簡直有目共睹,一時無兩。
出事之後,作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真是不由人不相信。
周錦田一下子出了事,保釋出來以後,在公共場合露臉的初期,情況只比麻風或愛滋病患者好一點點。
誇大?一點也不。
就在一個金融界的雞尾酒會上,我看到跟他打招呼的人都寥寥無幾,更逞論駐足與他暢談者,實在跡近於零。
一整個鐘頭,周錦田拿著酒杯,無聊地站在酒會一角。
偶然走到一小群人堆去,打算湊熱鬧。人們原本是七嘴八舌地高談闊論,立時間為了這個不速之客的加入而靜止下來。
更逐個逐個藉故散開,尋別些談話對像去。這份尷尬與惆悵。根本毋須額外敏感的人方能體會得到。
如今,我走到朱廣桐的宴席上頭,會不會有同等遭遇呢?真難說。朱廣桐跟太座是熱烈地招呼我。
根本,朱廣桐是利通的支持者之一。利通銀行擠兌時,好幾個大戶都跟何耀基通過電話,終而表示絕不抽提存款,作為支持,朱廣桐就是其中一員。
我還未曾面謝,於是趁此機會說:「恭喜朱翁,我原應到你辦公室來面謝你的支持,只是……」
他還沒有聽我解釋下去,就立即截我的話:
「我跟令尊翁情同手足,你這世侄女跟我客氣些什麼了!」跟著,他稍稍攙扶著我的臂彎,跟我走到一個角落去,顯明地有要事跟我磋商。
「福慧,世途險惡,你年青,受少少挫折算不得什麼,千萬別氣餒!」
我點頭稱謝。
「以後學得更精乖了,大把的世界在後頭等著。我看,你現今最要緊的是重振雄風。這其實說難不難,只要有力人士或財團表示跟你連成一氣,就等於你的勢力依然雄厚,這比由胡念成跟你做好公關更加見效與實惠。」
「朱翁見教得是!請多多指點提攜!」
「提攜兩字可不敢當,我們攜手合作倒是需要的。趁現今貴客滿堂,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趁機宣佈,利通銀行支持我在國內興建工業村,合共投資總額是八億元。你說好不好?條件我們且慢慢談,反正是自己人!」
如箭在弦,我必須即席做出決定來了。
朱廣桐其實老謀深算,他知道我目前最需要恢復信譽,若能跟他的生意連在一起,也足證利通財政健全,且已運作正常。至於能否在這筆貸款中獲利,則是另外的一回事。聽朱廣桐的語氣,我幾乎絕對肯定他必定會要求利通提供額外優越的借貸條件。基本上,六四之後,本埠銀行家對國內投資的貸款都採取非常審慎的態度,除非利潤相當可觀,否則兔問。
朱廣桐的工業村設計,其實極有見地。
香港地皮日益昂貴,固然增加工業家的營運成本。勞工薪酬與福利直線上升,更是百上加斤。就算新界地點,亦早已雷厲發展成住宅區,甚而有轉變為次要商業區的趨勢。
人口密集工業已在本城引退,代之而起的勢必是高科技工業。人力市場轉移往大陸是必然的事。
港府在勞工問題上已經傷透腦筋,稍微放鬆輸入勞工,立即從四方八面傳來抗議之聲,官方如何應付,還多少屬於紙上談兵。實際上受到困擾的是廠家們,他們才是要面臨此棘手問題,而需要盡快解決的一堆煩惱人士。
商家人最現實,與其如此麻煩擾攘,乾脆拍拍屁股,移師內地,地平人多,好使好用,何必多說話,多爭執?
如此推論,在未來十年,港商在內陸各城設廠是形勢使然的,況且在管理控制上總比較其東南亞地方更方便,不論語言溝通,民族特質以致地域距離,均是中國優勝。
朱廣桐是酒店業鉅子,他在內地多個大都會都建有一系列酒店。年前意識到酒店業已如盛放茶薇,短期內有可能出現飽和,於是,他就先動別些腦筋。
做生意最緊要是走在人前,此乃決勝之道。
朱廣桐當然深得此中道理,故而興起在深圳地區建設工業村的念頭。誰料到才由構思轉為執行階段,便來了個「六四」事件,貸款頓成問題。
如今,建築業內有一、二鉅子亦曾有類同計劃,都採取審慎態度,暫時放緩處理。
只這朱廣桐似乎志在必得,只要有銀行給他資金周轉,看樣子,他會一意孤行。其實,這個做法,我十分同意。人人都買當頭起,實在賺得不多。
唯有人棄我取,孤注一擲的押在冷馬上,才有機會派彩豐富。至於他利用我目前的心態與環境,差不多等於迫我就範,想深一層後,也不致於太生惡感。
這個世界,只有互相利用的關係才最真實,最使人入信。哪兒去找不為自己謀算,而心甘情願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好人?我不希望引人施捨、同情、賜予。我只希望彼此利用、援引輔助。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必是半斤八兩的收支,才能持久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