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梁鳳儀
第一章
加拿大多倫多的一個下午。
「少見的艷陽天。
在那扇型的大會堂側,聳立著富德林銀行大廈,是這跨國金融機構的總部。
在主席皮爾德林的辦公室內,只有他、他的副主席、總裁,代表買賣雙方的律師、和我。
坐在那張深咖啡色的英式會議長桌旁邊,律師把部分出售我名下富德林銀行股份的文件攤開。
我清清楚楚地簽上了江福慧的名字。
簽字時,心頭掠過一陣劇痛。
隨即,我控制了情緒,控制了面部肌肉。
昨日已矣。
從今天起,我再戰江湖,決心把江山搶回來。
簽好了文件,我站起來,禮貌地跟在場人士握手;溫文淡定地向他們說聲多謝。
是真要多謝他們的幫忙的。
表面上,富德林銀行只不過以一個偏低的價錢承購我的股份。然而,這在他們有落井下石的機會和能力之際,收購價訂得算合情合理了。
自己的利通銀行鬧擠提,急需現金渡過難關,還有什麼好說呢?
我並無選擇。
父親創辦的基業,斷斷不能敗在我手上。
姑勿論惡果的成因如何,作為江尚賢的獨生女,我不能把責任推卸。利通銀行既是江家在香江的家族象徵,必須保住它,使它不倒。
更何況,外間人並不知道這其間的九重恩怨,他們只以為江福慧不善管治家業,投資受挫,以至斷送江山。
這不是我願意承擔的指責。市場人士也一定會謠傳,江福慧被杜青雲誘惑,以致掉進萬劫不復的財經陷餅,才會牽連到家業很基震盪。
這就更非我能忍受的侮辱了。
當然,整個香江充塞著的是善忘的人,他們只會跟紅頂白,看準風頭火勢,見高拜、見低踩。
惟其我狠狠地被入推倒,摔了大大的一跤,跌得金星亂冒,頭破血流,更須以最快的速度站起來,以示我翻身有術。
匍匐人前,自舔傷口,絕不會爭取到半分憐惜,完完全全只會增加人們茶餘飯後的聊天資料而已。
江湖上,必然已在竊竊私語,爭相傳誦著一個億萬女富豪,如何地被人家哄得財色兼收。
要抵制這種閒言閒語,只有一個方法。
趕緊供應人們更有趣的話題。
也只有盡快開創新的一頁,才能使過去的恥辱成為塵跡。
讓明日的光芒,新鮮熱辣,精神奕奕地感染群眾,以取代昨天。
父親於八三年注資於富德林銀行,成為他們的第二大股東。
距今差下多六年的功夫,出售價再低,仍然是一筆賺了錢的生意。不能不佩服父親的生意眼光。
當然,我應該開始明白,商場的才具幹練與人身品德修養可以是兩碼子的事。
何其不幸,大純厚、大直率、大講人情道德的表現,在江湖上,只會更容易得出兵敗如山倒的後果。
是絕對不公平的一回事,是嗎?
對。
現今才洞悉世情,我並不認為太遲。
獵取這人生經驗,代價不菲。然而,我只有相信仍然值得。
縱使江福慧只有六十年壽命,我還有一半的路要走。我必須謹慎學習實事求是。
對於宮德林銀行答應在這麼倉卒的情況下,跟我達成收購股份的建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世界上很多的事真是寧被人知,不被人見。因此之故,我們雙方都同意以低調進行交易,並不向外宣揚。最低限度,在這半年不會,直至要向股東交代時,危機已過,時勢轉移,也就不為已甚了目前,我不願意擺明給香港的市場人士看,是變賣了富德林銀行股權,去拯救利通銀行的。
讓一般市民知道,利通財政絕對健全,江家依然財雄勢大,是最能穩定民心之舉。
我的預算果然不差。向外宣佈了歡迎利通存戶隨時取回長短期現款。再加上財政司的一再聲明利通穩如磐石之後,擠提狂潮已靜止下來。連利通的股份都已止跌回穩,更有人趁低吸納。
金融市場的一場軒然巨波,已被控制得宜,慢慢平復下來。
醞釀著澎湃起伏的危機的,只是自己的內心。
生命的意義,如今於我,是要看著杜青雲一敗塗地、聲名狼藉。心須肯定有朝一日,他的心情比我更痛苦百倍,我才甘心,我方罷手!
以德報怨,然則,又何以報德?
每當我難堪、懊悔、愁悶、痛苦的時刻,我就會幻想那大仇得報的日子終會來臨!然後我就立即變得冷靜、理智、振作,且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因而,剛才簽字時,在心上掠過的悲痛,只是瞬息之間的事而已。
富德林銀行的主席皮爾德林重重地握著我的手,說:
「福慧,我們還有合作機會。」
我微笑,說:「當然,來日方長。」
「你會留在多倫多幾天嗎?」
「不,明天就啟程回港了。」
「那麼,今兒個晚上我為你設宴如何?」
「謝謝,行色匆匆,實在還有人要見,有事要辦。你的盛情,我心領了。」
我說的當然都是借口。
公事己了,沒有必要再跟洋鬼子周旋。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更須珍惜自己的每分每秒時間,每點每滴血汗,每絲每毫精力,向已定的目標進發。
不相於的人與事,我不會再作投資。
步出富德林銀行時,還是下午。
有一點點的疲累,畢竟坐了近二十小時的長途飛機後,還未認真好好休息過。
既已了卻一樁大事,心頭不期然泛起一種賣仔莫摸頭的慷慨,算了!
回到酒店去,泡了個熱水浴,再在床上息一息。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
多倫多雖說是加拿大的第一大城市,掌握金融經濟的命脈,然,比起紐約來,在氣派架勢上,委實還差那麼一大截。
黃昏日落,市中心幾條街道立時間由熱哄哄變作靜悄悄。紐約不同,早、午、晚都有它的嫵媚、朝氣與誘惑,的確魅力四射。
剎那間,我不讓自己再去想紐約了。
再漂亮的地方,還須有值得記憶的人和事於其問?才顯得矜貴。
既已忘情棄愛,那麼原先盟山誓侮之地,又何足珍惜與掛齒了?
我踩著碎步瞬罔於多倫多市的街頭,一時間不辨去問。
多倫多的夏天,還是可以令人走多了路,就汗流俠背的。
天色將昏暗下來,可是仍無半點涼意。
是因為我過分焦的訪惶而至心煩意躁,於是悶熱難耐匹?
也只好走回酒店的酒吧去,歇一歇。
五星酒店的酒吧,裝演華麗,氣派不凡,獨獨空空如也,無人間津。
倒是外頭的酒肆,天天擠個水洩不通,座無虛席。
像不像人?高處不勝寒,哪處侯門不是深如海?
偶然忍耐不住寂寞,略動凡心,稍望紅塵,就是遇人下淑的一場萬劫不復的禍害!
我冷笑。
連連幹掉了兩杯加冰的威士忌。
「這麼能喝的中國女人很少見!」
一個高大的身型,擋住了我的視線。
我抬起頭來,望了對方一眼。
是一張端方好看的臉,中國人的臉吧?輪廓出奇地分明,怕有點混血兒的味道。然而,濃黑的頭髮與眉毛,還有那炯炯有神的深褐色眼珠子,都是個中國人,最低限度是東方人的模樣!
我怔住了。
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
對於陌生人的搭訕,我原應置之不理。然,他那笑容如許溫文和藹,一點不懷好意的氣氛都沒有。
望住他,竟有種不忍拒人於千里的感覺。
「別怪我率直,我是實話實說!」
他乾脆坐到我的鄰桌上去。
「我約了一個朋友,一位中國女朋友,可是我遲到了,怕她已經離去,你有看見另一個中國女子從這兒走出去嗎?」
我搖搖頭。
「你不懂英語嗎?我其實可以用粵語跟你交談。」
他這麼一說,我才發覺,由始至終,我未曾回答過一句話。
「都可以。"答。
這是一句很具鼓舞性的說話,最低限度示意我願意跟他繼續交談下去。
「你在這兒坐了多久了?」他用流利的廣東話說話,帶一點點口音,益顯得他稚氣,卻毫不討厭。
我看看腕上的表,答:
「差不多二十分鐘。」
「進來時這兒沒有客人?」
「沒有。在你出現之前,這兒只有我。」
他連連點頭,臉上的神情像自說自話,向自己交代似的。
就因為他垂下了眼皮,我才敢肆意地再看清楚對方。面部的線條很柔和,以致烘托出一份純樸善良的氣質。那由面相所營造的氣氛,使我想起了一個人。蔣幗眉,我那從小到大的老同學,我父親晚年的紅顏知已。
當幗眉沉默不語,靜靜沉思時,模樣兒的憩息溫馴,就像眼前的這個人」我忍下住問:
「她也許比你更遲?」
對方搖搖頭,說:
「不會。我沒有任何壞習慣,只有遲到,老是改不了。她剛剛相反,齊所有的缺點,只有一個長處,永不遲到。」
跟著他長長地吁一口氣,情不自禁他說:
「我就是愛她,愛她的十俗,也愛她的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