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梁鳳儀
「粗略的估計,最多只有五億元。」
「這就是說,如果不把程先生拿走的八億元計算在內,百樂無可避免地清盤之後,還起碼欠負卡爾集團整七億元,是嗎?」尤婕問這話時,渾身哆嗦。
「可以這麼說。」杜經緯回答。
雨傾盆而下,整個中環都處於混亂而至癱瘓的狀態。給所有人,包括尤婕在內,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大家都一古腦兒地認為,中環人心之所以如此無所適從,完全是因為這場暴風雨所引致。人人都在盼望雨過天晴。可惜,事與願違,滂沱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天是約翰偉諾一再寬容的最後限期了。
尤婕完完全全地束手無策。她一直佇立窗前,盼望有程羽的消息。無可否認,只有程羽回來,百樂集團才有一線生機。最低限度,憑八億現金可以和卡爾集團再討價還價。
說不定程羽只不過拿八億元現金做本錢,又去再籌款了。尤婕再想深一層,就算程羽不深愛她,也不至於棄她於不顧。說到底,百樂之所以有今天,多少靠了尤婕加盟的力量。程羽是知道尤婕出身的,也目睹過她如何在尤氏企業倒閉之後,被人極盡鄙夷輕視的。是尤婕忍著痛、打下門牙和血吞,奮發圖強,重新站在人前去的。如此苦心經營的一個女人,就算程羽不多加憐惜,在危難重臨之際也不能一腳踢開她。
尤婕仍有信心,在她必須向證監會和交易所提交由她可以應付巨額欠債的證據之前,程羽會出現。
第十章
46、再添誤會
尤婕聽到辦公室外有人聲,她興奮地衝出去,在程羽辦公室外碰上了程羽的秘書賀天娜。對方正抱著自己的首飾箱,慌慌張張地準備離去。
「站著,天娜,」尤婕喝道,「為什麼拿我的首飾箱?」
「這是放在程先生辦公室內的。」賀天娜抿著嘴。
「是程先生囑你回來拿這首飾箱的嗎?」
「你何必明知故問。」賀天娜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程羽在哪裡?」尤婕打了個寒噤。
「台北,我跟他同行,然後我折回來,因為一些事。」
「包括我這個首飾箱,也不放過。」尤婕不屑地苦笑,「天娜,首飾箱內並沒有非常值錢的珠寶。」
「我知道,不過你兩三套小首飾,以防晚上有應酬,趕不及回家時用的,反正今日之後,你不再有用了,不拿白不拿,棄置著也是怪可惜的。」
尤婕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不是惋惜那些首飾,不是捨不得程羽,而是為了可憐自己,要跟這樣一個沒有涵養的平庸女人作等級的較量。
尤婕正想叫賀天娜離去,就聽到手提電話的聲音,是程羽搖給賀天娜的。
「天娜嗎?一切妥當嗎?辦妥了事,今天趕回台北來,我在機場等你。台灣將是我倆的新天地……」
大門在賀天娜身後關上了,尤婕仍然守在辦公室內,直至天亮。百樂集團的財政總監杜經緯在早上八時就回公司去,準備在開市之前應付有關部門的提問。
百樂集團大廈未到九點,已被傳媒記者圍得水洩不通。攝影記者和電視台的鏡頭搶著對準自尤婕辦公室抬出來的杜經緯,他的頸部血管被咬破了,流血不止。跟著出動了警察和醫院的防暴人員,才成功地給尤婕穿上了精神病患者的衣服,縛束著她送上救護車。
殷家寶接到尤楓與尤婕分別住院療養的消息,趕到病房去時,尤楓其實已在收拾,準備出院了。
「尤楓,」殷家寶一步搶前抱住尤楓,「你沒事吧?」
「這兒是醫院,公共場所。」尤楓輕輕掙脫了殷家寶。
「尤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些天來,全香港的人都在問這句話,沒人知道。」
「這些天實在發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慘事,我無法抽暇照顧你,寶隆尚未渡過危險時期。」
「很好,你就回去幹你的活吧!」
「你在怪責我?」
「殷家寶,我們各管各的事,你趁這大好時機表現你的才華,救亡於水深火熱之中,將來總有你的好處。我管我可憐的姐姐,尤婕是我們尤家的又一個犧牲品,知道嗎?都是你們這些在金融界內追名逐利,興波作浪的人害的。」尤楓掉頭就走。
殷家寶還來不及回應,手提電話就響起來。「喂,什麼?卡碧她一家出事了……」他扔下尤楓,掉頭箭也似地衝向醫院的大門去。
47、異國慘劇
別說是聽到卡碧這個名字一怔的尤楓,就是李善舫和寶隆集團的一切,殷家寶都無法不拋下不管。
下了飛機之後,姚學武早已在機場等候殷家寶,他一直受殷家寶所托,代為照顧傅卡碧一家,就是卡碧的母親伍碧玉最近決意開設傢俱工廠,所有的貸款和申請都是姚學武幫忙給她辦妥的。
「情況怎麼樣?」殷家寶急切地追問姚學武。
「這陣子,市道大亂,完全是因為泰銖無止境似的滑落,銀行無法不向一些借貸的客戶迫倉。伍碧玉經營的傢俱廠也實在慘,一方面承受銀行的壓力,另一方面,她借的是美元,但美國客戶給她訂貨,註明以泰銖結算,一來一回讓她虧損很重。」
姚學武倒抽一口氣,繼續說:
「伍碧玉可能一時情急,想了個歪主意,她故意把傢俱工廠縱火,企圖以巨額的保險額抵償負債。當天是星期日,工廠應該沒有人上班,伍碧玉並不知道傅卡碧十分勤奮,竟在當天攜了小兒子到工廠去照常辦公。當消防員拚命地把卡碧救出了火場之後,她又乘人不備,再縱身跳回火場去救小寶。伍碧玉這才知道自己一手害死了女兒和外孫,於是也奮不顧身衝進去……誰也阻攔不了。」姚學武複述慘劇的聲音是不能自控地帶著激動的,「卡碧在醫院裡給你留下一句話。」
殷家寶睜著模糊的淚眼,靜待摯友遺孀的遺言。
「她說:『為什麼會有』?」
為什麼要有?摧毀了多少可愛的生命,摧殘了多少健康的家園,摧滅了多少明亮的企業……最終喂肥了多少埋沒良心的跨國財團。
殷家寶堅持要去看傅卡碧一家三口的遺體。
殮房裡的空氣再冷,也冷不過殷家寶的心。
當他揭開了掩蓋屍體的白布時,家寶有種五臟六腑被掏空了的感覺,那個過程是初而劇痛,繼而麻木,跟著整個人空洞洞的,有如一具行屍走肉。
這一家人會從重劫之中勇敢地站起來,堅持奮鬥下去,只不過是要求兩餐一宿的平和生活,也要他們遭遇如此慘厲的結局。
試問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奮鬥還有什麼保障?世界怎麼算是個公平的世界?社會怎麼算是個有人情的社會?
殷家寶對傅卡碧的遺體,心上默禱:
「小楊,請原諒我沒有把卡碧一家照顧好,卡碧問:為什麼會有?你知我知。我們心知肚明那些人在設計一場遊戲規則之內的第三次世界大戰。等著吧,我當著卡碧的遺體起誓,終有一天,小楊,血債必須血償。」
「別難過,你盡早趕回香港去吧,老闆需要你在他身邊,我們會幫忙辦好傅卡碧一家的後事,她家裡還有什麼親屬要通知的沒有?」
姚學武這麼一問,才叫殷家寶想起伍誠來。
48、等待報應
卡碧一家是四代同堂的,如今死難的是三代,還有伍誠這位老人呢?到哪兒去了?
殷家寶不是不焦慮的,千萬別遲去了一步,讓悲劇繼續延續下去。失掉了生命、財產、家園、親屬的案例已經夠多了,任何人在今日所承受的精神壓力、感情創傷以及經濟損害已經到了極限,只要再多加一點點的意外,整個人就會崩潰了。
殷家寶一待汽車停定了,就衝向伍誠的房子去叩門,大門原來是虛掩的,殷家寶一邊走進去一邊叫喊:「誠伯!誠伯!」
屋子空洞得生了輕微的迴響,凝造成一種濃濃的冷漠和淡淡的悲傷氣氛,叫人不寒而慄。一切擺設都是舊時模樣,客廳角落上的茶几滿放著一幀幀照片,殷家寶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來看,是他和卡碧抱著小寶的合照,小寶那張胖墩墩的蘋果臉笑起來,竟那麼像從前的小楊模樣,殷家寶忍不住抽泣起來:
「小楊,我對不起你。」
「別傷心,小楊會明白的。」
把殷家寶輕輕抱住,不斷拍撫他肩背的是伍誠。
這天晚上,殷家寶與伍誠一直陪伴在卡碧、小寶和伍碧玉的遺像旁,談以後的計算。
「誠伯……我還能夠做些什麼嗎?」殷家寶問。
「好好地回香港去,緊守你的崗位,怕這場風暴還沒有過去呢,多一個人的力量,會減一分的破壞。」
「誠伯,我不放心讓你獨個兒留在曼谷。」
「別擔心,」伍誠拍拍殷家寶的手,「請相信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活下去,活到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我需要長壽,好讓我有機會看一些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