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李樵
良久,我終於開口,生怕嚇著她,我輕輕地、沙啞地、期待地喚了一聲:
「刺桐花!」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轉過身來——
在看清她的模樣後,我整個人呆若木雞,腦中一片空白,半天發不出聲音。
倒不是她的尊容不忍卒睹,而是因為……
女孩認出我後,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她驚呼一聲,衝進我懷裡。
「葛格!」
她這麼一叫,如一根棍棒重重地擊打我的腦門,整個人昏昏的,沉沉的,傻傻的。我低頭凝睛懷裡的人,心裡充滿疑問與不可思議。
「柔柔,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問。刺桐花呢?她又在哪裡呢?
「柔柔每天每天都在這裡等葛格回來呀。好高興,葛格終於回來了。」她天真地仰著臉說,緊接著她發出驚呼:「啊,葛格的臉受傷了,柔柔差點認不出來了!」
被她這一提醒,我隨即感覺到身體各部位傳來的痛楚,加上昨晚粒米未食、滴水未進,又連續開了幾個小時夜車,精神一直處於很緊繃的狀態,最後,柔柔的意外出現,而與我約定的人卻失約了……我彷彿被打了一巴掌,我的真誠示人,卻換來這樣的對待……
疼痛、疲累、失望,各種情緒齊湧而上,我的氣力頓時被抽去,眼前一片黑……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宿舍的,當我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轉過頭,映入眼底的是柔柔甜美的睡臉,她趴在我床邊睡著了。
黃昏的暉色映在她的臉上,我清楚地看見她眼下有著疲累的黑眼圈。
一個聲音傳來,我抬眼,看見陳靜如走進屋裡。我比比柔柔,把手放在唇上,做噤聲的手勢。陳靜如點點頭,然後放輕腳步走到我床前。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了,醫生說你是疲勞過度。」她低聲關心地問:「你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好多了?」
「謝謝關心,我感覺好多了,真不好意思讓你們操心了。」我感激地說。「對了,柔柔那天怎麼會在彩虹大橋呢?」我很在意柔柔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那樣的清晨出現在那裡。「那太危險了,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mpanel();
「那孩子說不聽呀。」陳靜如無奈地說。「自從你回台北後,柔柔天天都會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偷跑到彩虹大橋等你,好幾次都是讓好心的村人送回來。昨天她大概太想你了,睡不著覺,才會跑出來,可沒想到你真在那個時候回來,真讓她給等到你。結果,你竟然暈倒了。幸好遇見要去下田的農夫,這才把你們兩個平安的送回來。」
她的話,解釋了柔柔為什麼那天會出現在彩虹大橋。
我訝異地低頭看看柔柔。
陳靜如又說:「你病倒後,柔柔常擔心你,怎麼樣都不肯離開你身邊,她一直守在你身邊。」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湧起一股好柔好柔的暖流。有人關心的感覺真好。
我伸手撫撫柔柔的頭髮,心裡充滿感動。「柔柔對我真好。」
「柔柔是個很單純的孩子,你對她好,她自然也想對你好。」
大概是我的輕撫驚擾了柔柔,她迷糊地睜開眼睛,揉了揉眼睛,一見到我,她突然睜大眼睛:
「葛格?」她又驚又喜地撲進我懷裡,「你醒了,你醒了……」她哭得睛哩嘩啦,整個人成了一個淚人兒。
「哎,別哭呀。」
我忙拉起衣角擦她的眼淚,而陳靜如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們。
「柔柔擔心死了,柔柔以為葛格死了……」她哭得抽抽搭搭,淚眼哀怨地瞅我。「葛格壞,葛格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嚇柔柔……『
「好,葛格以後不讓柔柔擔心受怕了。」我抱著柔柔,安撫著說。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肚子突然發出一串咕咕咕咕的聲響。
頓時,柔柔的哭泣停止,她從我懷裡抬起頭,張著好奇的眼睛看我。我不好意思地播搔頭,傻笑。「我餓了……」
柔柔破涕微笑。
***
「乖,張開嘴巴。」柔柔舀起一匙稀飯,誘哄地說。
我覺得十二分的尷尬。我乃堂堂一個男子漢,居然還要讓人餵食?
「我自己來。」
「不行!」柔柔很堅持地說。「病人要聽話。來,啊!」
我兩眼一翻,就依她吧,我已經餓得兩眼昏花了。
我認命地張開嘴。「啊——」我很慶幸唐雅各跟著沙朗野到花蓮去度假,否則,唐雅各又有得取笑我了。
我像軍人似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張開嘴巴,讓她一口一口把飯送到我口裡,任她擺佈。
柔柔可能跟小朋友玩多了辦家家酒,她根本把我當作她的孩子,或一具大型的玩偶,餵我吃完飯後,她又扭了一條毛巾幫我擦臉,最後,她命我躺下,幫我蓋上棉被,然後,她坐在床邊,開始講故事。
我差點笑出來,但,她那麼認真,那麼用心,我怕傷到她的心,只好配合她。
聽著聽著,在她軟軟好聽的聲音下,我緩緩閉上眼睛,睡著了……
***
「別離開我!」
我整個人坐起來,全身是汗,重重地喘息著。
我夢見阿拓了,夢見他從高樓墜下的情景……緊接著,畫面一跳,我發現自己站在霧裡尋找刺桐花,這兩個夢境交叉進行;最後,我看見他們兩個人並立而站,對我揮揮手,我拚命叫喊他們,他們卻離我愈來愈遠……
「葛格,你怎麼了?」柔柔的聲音,焦急地在我耳畔響起。
我猛然轉頭,看見柔柔一臉擔心地坐在我床前。
「柔柔,你怎麼還在這裡?」我一臉訝異。
「柔柔要照顧你呀。」她說得很直,好像她在這裡是一件很自然的事。
現在已經是半夜了,陳靜如竟然還讓柔柔留在這。她也未免太信任我了吧。我失笑。
「葛格做惡夢了是不是?」柔柔拿來一條毛巾拭去我臉上的汗。「柔柔以前也常做惡夢,媽媽說,把惡夢說出來就不會害怕了。」
「葛格很好,葛格沒事。」我勉強地揚了揚嘴角,不想讓她擔心。
「你騙我。」她靜好地看我。「柔柔不喜歡葛格這個樣子,因為你不再像從前那樣笑了。」
柔柔的眼睛在微星的燈光下綻發著柔和的光芒,我奇異地得到了平靜。
「葛格難過,」在她那寬容、平撫的眼光下,我不覺說出口。「因為葛格的弟弟死了。」
「難過?」她定定地、直直地看我。「難過就哭出來吧。」
我怔怔地看她,說也奇怪,一顆眼淚竟從我眼角墜下。
柔柔伸手接住我的眼淚。她遞到我眼前,讓我看。
我低頭望著那一顆眼淚,不敢相信那是我的眼淚。
阿拓死後,我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我曾經懷疑自己是不是一點都不關心阿拓,為什麼親密的家人死了,而我卻哭不出來;而柔柔簡單的一句話,卻能輕易激起我的淚腺。
「想哭就哭吧,柔柔不會笑你的,不然會生病哦。」柔柔又說。「哭完了,這裡——」柔柔將手放在我胸口。「會很舒服。很舒服哦。」
她單純的話觸動了我的心,她的手放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我感覺胸口熱熱的,彷彿是她在幫我釋放壓抑已久的悲勵,我開始流淚。
不知哭了多久,一雙手臂將我攬向一個柔軟的懷抱,我像溺水的人馬上抓住這塊浮木,我抱住柔柔,將頭埋在她胸口,我在她懷裡找到了發洩的出口,我終於可以接受阿拓死去的事實,也不再執拗刺桐花的失約,我大徹大悟地痛哭,將我心中的悲傷、沮喪、懊悔,隨著泊泊的淚水流出、蒸發。
柔柔始終靜靜的,她的手輕輕地拍著,拍著,拍著……
***
我這輩子從來沒流過這麼多的眼淚,那日的眼淚,不單洗去了我的悲傷,也讓我從阿拓死亡的陰影中重新站起來。
我刮了鬍子,剪了頭髮,又恢復往日那個車性不羈的大男孩。
這個樣於才像我,我本來就是個無憂無惱的人呀。
雖然,偶爾想起阿拓,或是失約的刺桐花,我還是會感到深深的落寞。畢竟,他們曾在我生命裡扮演過一個重要的角色,他們已經成為我回憶的一部分。
而在柔柔這邊,自從我在她面前崩潰,像個娘兒們痛哭流涕,流下男兒最珍貴的眼淚後,我和柔柔的關係變得愈來愈親近。
接下來的假期,我和柔柔幾乎每天都在一起。我帶她去爬山,帶她去湖溪,帶她去釣魚,當天氣熱得令人受不了,我們就躲在我的房間,用電腦看動畫片。
在她面前我不必嘻嘻哈哈地掩飾自己的脆弱,我可以縱意釋放我的悲喜,而柔柔總是安靜地陸在一旁,當我大笑,她陪我大笑,當我瘋狂,她也陪我瘋狂。
雖然大家都認為柔柔是個癡兒傻子,但她卻是全世界最懂我的一個人。
我的柔柔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長大了,在我傷心、失望、孤單與悲傷的時候,是她陪我、支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