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李樵
他的臉低了下來,阮襲人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他要吻她了……
就在她以為他要吻上她之際,他卻撇過頭俯在她耳畔,男性灼熱的氣息頓時染紅了她的耳朵與脖子。他輕輕地,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是在生氣。」
說完,他逕自走出辦公室。
阮襲人捧著燒燙的臉,身子攤軟地坐回剛才的沙發上。
他是真的在生她的氣!
可……他到底氣她什麼呢?她迷惑不已。
同樣的,站在辦公室外的一個人也充滿迷惑。那個人偷偷地看了看渾然不覺被偷窺的阮襲人,又回頭看看已經走遠的於拓,突然,一雙手不禁握成拳……
———
無人的劇院,辦公室門縫下流洩出燈光——
兩個男人各自坐在一張沙發上對飲。
「好醇的酒。」於拓將酒杯湊到鼻端聞一聞,然後輕啜一口。「法國?」
「不愧是行家。」坐在於拓對面的楚天朗聲一笑。「這是法國出產的葡萄酒中最好的一種。」
於拓轉動酒杯,看不出情緒的眸子盯著杯中的酒液滑動。
「依依打人的事,我很抱歉。」楚天神色一轉嚴肅。「她的性子被我給慣壞了。」楚天實在拿他那個嬌蠻妹妹沒辦法。「我送她到你這裡排戲,本想是藉此收斂她的脾氣,學習人際關係,沒想到第一天,就給你惹麻煩了。」
「別說了,當事人都不計較了。」於拓的聲音一轉冰冷。
「怎麼了?」他突來的氣憤讓楚天不禁好笑。「她不是你一直在找的人嗎?」楚天與於拓的情誼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盡,於拓的事,他一向很清楚。
「她……怕我。」於拓仰頭將剩下的酒一飲而乾。
呵呵,原來這是他所在意的,楚天不禁微笑。於拓看似冰冷無情,其實擁有滿腔的熱情。唉,真是難為他了!
「反正五年都已經熬過去了,還怕這一時半刻嗎?」楚天意味深長地說。
於拓搖晃著酒杯中的冰塊,他看著冰塊叮叮噹噹撞來撞去,在杯底凝成水痕。他的嘴角漸漸浮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意。
是呀,冰,終有融化的時候!
第五章
下課鍾一響,學生已經一群群地快速步出學校,鬧哄哄地好不熱鬧。阮襲人一反平常的悠然神態,急忙忙地收拾著桌上的東西。
隔壁桌教國文的陳老師關心地問:「阮老師,今天還要排戲呀?」
「欸。」
「辛苦了。」另一名數學老師接口說。
「哪裡。」
「放心,」剛從外頭走進來的體育老師聲如洪鐘地說:「阮老師舞台劇首演那天,我一定帶著我的棒球隊和籃球隊去給你捧場的。」
「謝謝各位的關心。」阮襲人淺笑地走出辦公室。
經過停車棚
「老師,加油喔!」一群小女生圍住她。「今天也要努力喔!」
「謝謝!」阮襲人微笑以對。「明天要英文小考,大家也要加油喔!」
「哇,不要啦,老師——」
走到了校門口,警衛伯伯迎了過來:
「俺聽說阮老師要演戲啦!」山東籍的王伯伯笑開一張老臉。「嘿嘿,俺雖然是個大老粗,看不懂文藝劇,不過,阮老師的戲,俺一定不會錯過。呵呵……」
唉唉唉,三聲歎。這就是阮襲人最近的生活寫照。
自從校長將她要演舞台劇的消息大肆放送、昭告全校後,每個人見到她,都要替她打氣一番,害她壓力變得好大,一點都放鬆不得。
越過馬路,阮襲人慢慢走到對街一輛吉普車旁。
她往車窗探去——吉普車的主人架著墨鏡正假寐著。
轉過身,阮襲人背車而立,微風拂起,她的嘴角掛著一抹恬靜的笑。
阮襲人答應演出後,她的教師身份使她無法配合劇團的排演時間,而她也不願向學校請假,尤其現在正是學生的最後衝刺階段,她不想調動時間來影響學生的課業;因此,週一至週五晚上,阮襲人都待在於拓的住所練習發聲與歌唱訓練,週末和週日才與其他演員一起排練。
每天傍晚這個時候,於拓總會準時出現在校門口,他會接阮襲人一起去超級市場買晚餐的材料,然後再回到淡水的住所。
由於一個人獨居,於拓練就了一身的好手藝。他喜歡作菜,更享受作菜的過程,認為作菜像創作一樣令人期待。
作菜對於拓而言,就像一場即興演出。他會好整以暇地把每一樣菜一一洗過、切過,一碟一碟裝盤候在一旁,然後再依照他的靈感,配色、酌料、下鍋,讓每一道菜成為藝術品。
有時,他興致一來還會為它們取個時下的電影名字,例如海鮮大餐,他管叫「怒海潛將」;咖哩燴飯,「火山爆發」,麻婆豆腐,「美國派」;香菇堡雞湯,「雞尾酒」;泡菜臭豆腐,「暫時停止呼吸」……最後這道菜直讓阮襲人笑疼了肚子,笑出了眼淚,沒想到一向冷酷傲然的於拓也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風趣。
於拓作飯的時候,阮襲人總是自動自發地退至起居室,她是個識趣的女孩,不會自作聰明地提議幫忙什麼的。她相信,於拓絕對不需要一個笨手笨腳、又礙手礙腳的助手。
她喜歡一個人窩在露台上背劇本,迎著海風,看著夕陽沉落到海面,看那暮色將海面染成一片絢爛的顏色。
當暮色已經籠罩整個天空時,於拓也將晚餐做好了,他們會在露台的餐桌點上燭火,進行一場羅曼蒂克的晚餐時刻。
餐後,阮襲人會搶著做善後工作,她是個講求女男平等的現代女子,既然於拓負責了晚餐的工作,洗碗盤的工作自然就落在她身上。
是故,於拓也不來那套「來者是客」,他就站在一旁,很自然地接過阮襲人洗淨的碗盤,用布拭乾,再放進烘碗機。這時,他們會聊些工作,或今天發生的趣事,遇到相同的觀點時,會心照不宣地微笑相視。在暈黃的燈光下,兩人的身影像一幅泛黃的照片,有說不出的熟悉感與感動。
練習結束後,通常他們會在露台上放鬆一下情緒,於拓知道阮襲人喜歡品茗,還特別買了一組茶具讓阮襲人使用。就這樣,兩人常唱著紅酒,品著茶香,學李白老頭兒邀月把酒暢心懷。
身為紐約大學的前後期校友,紐約的日子,自然是兩人最常交談的話題。不過,大部分是阮襲人纏著於拓說「紅樓夢」的故事。
一開始,於拓便說:
「與其說「紅樓夢」是中國版的「豪門恩怨」,不如說,它是部女人的書。林黛玉的多愁善感、晴雯的磊落骨氣、王熙鳳的精明能幹、薛寶釵的溫婉沉穩……隨著賈府的敗落,所有大觀園的女孩兒都有著不同的故事。」
有次,於拓提到林黛玉為了一地落花,想起了自己的薄命遭遇,寫下了獨步古今的「葬花詞」
當時阮襲人聽到這兒,直接的反應是:「這女孩根本是得了憂鬱症嘛!」
於拓聽了哈哈大笑,這才對她解釋了林黛士與賈寶玉的前世因緣。
而對於與自已同名的「襲人」,阮襲人當然更不能放過。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好奇問。
「她是賈寶玉的貼身丫環。襲人本來不叫襲人,由於她本姓花,故賈寶玉以陸游的「花氣襲人知書暖」這詩句,將她命名為「襲人」。」
「「花氣襲人知書暖」?」原來她的名字是如此的充滿詩意。
「正如這詩句一般,襲人生來精細,又懂人情世故,一千個小心,一萬種涵養,事事求妥貼,人人求好,行事大方,說起話來和氣中帶剛強,是個善解人意、似桂如蘭的女孩。薛姨媽就誇她:「說話和氣裡帶著剛硬要強。」這一點,你們倒相似。」
「我們很像嗎?」她皺眉,不大能接受有個和自己相像的人。
「不,」於拓笑著搖搖頭。「你就是你,既不是深愛賈寶玉的襲人,也非委曲求全的襲人。你當然也有著一顆善解人意的心思,但絕非完全的順從,處處求全。你相當有主見,對於不認同的事物,任誰也無法左右你。」
面對阮襲人眼中的訝異,他只是微笑。
「現在的你,也許看似淡泊,不愛名利;看見流星時,別人說了一堆願望,你可能只許個世界大同、世界和平等無關乎自己的事,但那並不表示你真的不在乎,只是你認為夢想必須靠自已去實現,空想只會浪費時間。所以,當機會出現時,你會牢牢抓住不讓它從指縫中溜走。」
聽完於拓的話,阮襲人還真有點僵住,有種被看透的不自在。
「我不知道你還是個心理專家呢。」她訕訕地笑了笑。
「我令你不舒服嗎?」他馬上意會。「那麼,我道歉。」
「不,」看到他認真的模樣,她很快地拋開自我防衛。「只是意外。」
「對於我,你不需要害怕。」那雙又黑又深又亮的眼睛,這麼直直地看入她靈魂深處。「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