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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文 / 李敏

    穿起西裝,拿起公事包,他和上班時並沒分別,只是多帶了護照和機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裡。

    開門時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步過長廊,他眼角滲出一行淚。徐醫生成年之後只哭過兩次,一次是與他母親的死別,另一次就是與Cynthia今天的生離。

    腳步聲被地氈所吸收,他的背影無聲無息的消失在長廊的另一個盡頭。

    :30,成德準時到達半島酒店的大門外等待Cynthia。他怦然心動的想著Cynthia腹大便便的模樣,也許,真的可以把手放在Cynthia的肚子上感受胎兒的活動。

    中午,Cynthia還未出現,莫非徐醫生沒有離開客房?

    成德謹慎地檢查公事包裡的白信封,信封內是成德把自己所有物業向銀行抵押而借回來的錢,當然不是現金,而是一張抬頭寫給GeorgeZee的支票。

    2:30,成德已在烈日之下曝曬了一小時,終於,他決定走進酒店接待處查探。

    「請問頂樓的徐太太有沒有留言給姓古的?」成德滿額是汗。

    接待員笑容可掬:「請稍等。」

    成德忐忑不安。

    「這裡有一盒東西,是徐太太留給你的。」接待員把一個長方形的硬紙盒交給成德。

    一種不祥的預兆在成德心裡浮現。

    打開盒子時他心緒不寧。

    終於,看到盒子裡的是什麼,成德心如刀割。

    盒子裡是Cynthia用她的頭髮織成的一條長辮,辮尾壓著一張便條。

    成德:

    頭上發短,心裡情長。多謝你的一番美意,我把你的古董發刷帶走,但把我長了七年的頭髮留給你。

    Pleaseforgiveandforget。

    Cynthia

    成德完全明白Cynthia的意思,她只會在「重新做人」的時候才會把長髮剪短,對上一次是在她嫁給George之前。

    「每一次我跌到谷底,想再爬起來,便會剪一個短髮。」成德回憶裡有Cynthia的說話。

    「有多短?」

    「大約是耳珠那個位置。」

    正因為Cynthia在丈夫與成德之間抉擇了,所以成德不用選了。

    在香港啟德機場,當徐醫生終於能決定下一個目的地是牙買加的Kingstontown時,他對櫃檯後的售票員說:「有沒有即日到牙買加的機位?」

    漂亮的售票員問:「是雙程還是單程?」

    「單程便可以。」

    漂亮的售票員再問:「一位?」

    徐醫生回答:「一位。」

    「不,是兩位。」Cynthia打岔。

    徐醫生回頭一看,只見一面清湯掛面短髮的Cynthia挽著行李。徐醫生驚訝地問:「你戴了假髮嗎?」

    Cynthia指向自己參差不齊的發端:「是我的真發,是我親手剪的,但時間倉卒,你要見諒啊!」

    徐醫生悲喜交集:「我真不能想像你可以早起。」

    Cynthia鼻頭一酸:「我也真不能想像你不把我叫醒,如果火災怎算?莫非要我用那杯隔夜牛奶救火?」

    然後三人相擁,是徐醫生、Cynthia和她肚裡的孩子。

    「為什麼要到牙買加?」Cynthia問,「因為那裡多唐人嗎?」

    「沒有特別原因,」徐醫生終於在妻於面前哭了,「只是想起一首名叫《JamaicaFarewell》的英文歌。」

    Cynthia從來沒見過丈夫的眼淚:「是怎樣的?」

    「ButI′msadtosayI′monmyway,won′tbebackformanyaday.Myheartisdown,myheartisturningaround,IhadtoleavealittlegirlinKingstontown.」在他顫動的歌聲中帶著歡悅。

    自此之後,成德沒再收到徐氏夫婦的消息,對於他與自己親生骨肉緣慳一面,他非常抱憾。

    當日,是一九六八年的二月十四日,確實是一個難忘的情人節。

    成德帶著半輩子的迷惘回家,腳還未踏進家門,他的母親便大呼小叫:「你回來了!你回來了!」

    「怎了?」成德已經不能再承受刺激。

    「淑賢終於有喜了!」母親滿心歡喜。

    但成德則默不作聲,因為他也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

    「你不高興嗎?」母親問。

    「但她的病還沒有痊癒。」成德擔心,「我怕對母對子也不好。」

    原來淑賢一直站在成德背後:「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打掉胎兒!」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擔心你的健康。」成德解釋。

    「你只要說一句,要不要這個孩子?」淑賢倔強地。

    「要,我當然要我的孩子!」成德扼著拳頭。

    淑賢睚眥欲裂。

    「我已說了我要!你還想怎樣?」成德大聲呼喝。

    「你真的想要?」淑賢問,「有多想?」

    「非常非常想,」成德不耐煩地,「你滿意嗎?」

    就在這個時候,淑賢想到了解開心結的端倪。

    半年之後,淑賢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女嬰,本來抑鬱的淑賢在產後就更抑鬱,她從來也不會去理會孩子,任她怎哭還是無動於衷。

    一夜女兒的哭泣聲把成德吵醒,帶著惺忪睡眼的他唯有走到嬰兒床邊把她抱起。嬰兒身上的那陣奶羶味很濃,成德一向對氣味最敏感,他開始對自己的骨肉有感覺。

    孩子在父親輕晃的懷中安靜下來,在這小生命的面孔上,成德清楚看到自己的眼睛。他終於為女兒想到了名字,就叫古瞳兒吧!

    「古瞳兒!古瞳兒!」成德輕輕叫喚女兒。

    孩子喜歡這個名字的發音,天真地微笑。

    成德很清楚這個孩子將得不到足夠的母愛,所以他不能不在乎她。

    抱著瞳兒,成德在搖椅上感受著在他體外的血脈。看到一個脆弱、無助的初生孩子,也想到妻子臉上的憔悴,成德不能再容許他家裡有不快樂的女子。也許,現在補救還未算太遲。

    他反思了一整夜,這個孩子是無辜的,她本來可以擁有一對快樂的父母。

    成德每看到孩子的眼睛,就像看到自己一樣,父愛日漸俱增。

    他學會開調奶粉和換尿片。

    就在這個時候,淑賢終於想到怎樣報復。多鐵石心腸的男人也會有感情的弱點,何況古成德是一個會把情婦髮絲留在書頁之間的多情男子。她認為世上已沒有人可信,所以她不動聲色。

    對於淑賢,報復會比任何鎮靜劑和抗抑鬱藥更有效用。

    成德買了一隻大熊貓玩具給古瞳兒,那熊貓比古瞳兒的體型還要大。想了很久,成德還買了一束玫瑰給淑賢,他希望可以重新開始。

    回到家裡,淑賢不在。瞳兒不在,嬰兒床上空空如也,四周靜得令人耳鳴。成德把大熊貓和玫瑰放在嬰兒床上,然後四處找尋他的妻女。

    當警方找到在街上遊蕩的淑賢時,那束玫瑰已經枯死,而瞳兒仍然下落不明。

    「你把孩子帶到哪裡去?」成德質問淑賢。

    但淑賢只是給他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成德悲痛欲絕,「為什麼?」

    淑賢眼裡湧出淚水:「問你自己好了。」

    這句話也是他倆夫婦的最後一句對話。

    古瞳兒失蹤時只得五個月大。

    成德托了很多朋友,也花了很多錢去尋找女兒的下落,但還是失望。

    不幸的事接二連三,成德母親病逝,發現她患了子宮癌時已經太遲。

    沒有人能照顧病況日趨嚴重的淑賢,最後成德唯有任由醫護人員把她帶到青山精神病院。

    母親、妻子和女兒在一年內全部失掉,還有他永遠得不到的Cynthia。

    他不斷接觸煙、酒,也以女色來填補內心的空虛,然而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媲美Cynthia的性感。工作也可以令他麻木,但他很清楚知道酒肉行屍就是自己下半生。

    活得一天得一天,今宵的歡樂就只限於今宵,如果有明天才再作打算。

    成德每年也會在女嬰失蹤的那天到精神病院探訪淑賢,希望她終有一日能告訴他孩子是在哪裡被遺棄的。

    三十多年來,這個約會風雨不改,但三十多年來淑賢也沒有對成德說過一句話,只是充滿敵意的望著他。淑賢的記憶力已衰退,但她就是沒法忘記丈夫的錯。

    今年成德沒有再到精神病院探望妻子,因為她已經先離開人世,所以今天他便改到半島酒店懷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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