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李霖
你跟了我二十幾年,尤其在後面的這些年,我們相依為命的生活,你教我如何捨得放棄你?
蕭太太一直以為自己的女兒是死去的幼嬰,九年後,當她知道真相想重享天倫,卻因此失去丈失——她唯一的依靠。她的生活頓失支撐,如果你加入,她該如何自持?看著你,她會想起自己的丈夫,你等於是殺死他丈夫的證據,你要她如何待你?
最可憐的是方媽媽,她沒有女兒,兒子也是別人的,她怎麼辦?她不知道自己有過衷心盼望的女兒,而把母愛給了應該是我兒子的俊仁;她無法割捨,成天守著二兒子,怕我將他要走;雪柔,你要是媽媽,你會如何處理?
一切的錯,要歸罪於誰?
老天為什麼如此捉弄我們?
我告訴亞雲的媽媽:「雪柔是我的女兒,她吮過我的乳汁,在我遭受不白之冤的時候,我都未曾放棄過她的小手,你要我將她交還你,辦不到!」
蕭太太則哭著說:「我的丈夫為了她陪上一條命,要是她不回蕭家,那麼我丈夫的死,又有何意義?」
我告訴她,我不惜傾家蕩產也要將你留在身邊;雪柔,我利用了你生母的弱點,身體孱弱又無工作能力的她,無力負擔律師的費用,所以你留了下來,甚至她要求每個月見你一次的願望,我都狠心的拒絕了;我怕,我好害怕你們會因母女天性而相認,這種危機我要杜絕它。
而我又是一個貪婪的母親。
我把俊仁也要回家來,你一定記得。
那時你們因天天相聚而快樂,那是你後來常提起的一段記憶,它是你的幼年中愉快的歲月。
俊仁整整和我們住了半個月,每天一大早起來,他會打電話回家跟方媽媽說:「我起床了,要上學了!」放學就牽著你回方家吃晚飯、做功課,他不知道為什麼爸爸、媽媽送他來我們家睡覺時,他們的眼眶是紅的?
剛滿十四天的夜裡,他著涼了,發著燒,三十八度半,臉紅得跟什麼似的。他要水、要媽媽,我摟著他,跟他說:「俊仁,媽在這裡陪你,不怕!不怕!」
他推開我說:「你是乾媽,我要我媽媽!」
是了!就如同你信任我是你親生母親一般,俊仁也認定生活了九年的家庭是自己的根。我太自私了,差點又毀了一個人的一生。雪柔,我下了決心把俊仁還給方家,我要他有最正常的生活環境及愛他的雙親、兄長,他們才是他的家人。
我們互相約定,就當作沒這回事,俊仁就是方家的親骨肉,而你是我最摯愛的女兒。
你一直覺得很奇怪,我老是把俊仁當你未來的夫婿看待,甚至使盡各種心機要促成你們。那是因為我的私心太重,我希望我的兒子能跟我有另一種聯繫。
我一生最愧疚的是分開了你跟蕭家人的聯絡,等我嘗到明明是自己親生兒子卻又不能相認的痛苦時,我才驚覺自己做了多殘忍的事。
我花了很多精力去找蕭家,才發覺他們搬到了東部,後來又移民日本,蕭家四分五裂,只有亞雲還在孤兒院生活。
亞雲很苦,我希望多多少少能補償她一些,因此不斷的去找她、照顧她,直到你的狀況不好,我才停止跟亞雲的聯絡。
要不是因為自己腹痛到醫院求診,我也不會遇見亞雲。她在外科值班,看到我,也嚇了一跳,她很高興的喊我,又說很高興見到我。
她知道蕭家是因我而破碎的,但她也清楚絕大部分是因他父親而起。
亞雲知道我的病歷,要我住院診療,可是我知道自己所剩的日子不多,我不能浪費時間在醫院裡。我的女兒,在你未結婚前,我不能倒下!
雪柔,回首你的生命歷程,母親一職,我做得並不成功,你時常因我的疏忽而病痛,可是,雪柔,媽媽愛你的心,不曾稍減,如果看完信,你不原諒媽媽,媽也認了。
但是你千萬不要因此而怪罪俊仁,他愛你,並不是因為我的因素,是他自己的心告訴他,他愛你,才和你在一起的。
雪柔,我多麼希望,這個秘密跟著我一起煙滅,但是我已錯了這麼許久,我不能讓亞雲認姊姊的心意也跟著我一起消失。
亞雲的媽媽告訴過她整個事情的經遇,碰到我求診,她才有機會要求我讓你們相認。
我求她,看在一個風燭殘年的可憐老太太份上,給我一些時間做準備。我原來就打算開刀後跟你說的,只可惜我無法當面和你提了。雪柔,看完信,你還會愛媽媽嗎?你能不能原諒媽媽?
亞雲為了你,甘心說了許多謊言,她把你的事情看得跟她的生命一般重要,她是你的妹妹,你要承認她,往後跟她好好相處。
俊仁的眼中向來只有你,知道事情的始末,他只有更痛愛你的心,你要跟他好好生活,組織一個幸福的家庭,一起分享彼此的愛,好不好?
雪柔,別恨媽媽,讓媽走得更安心,好不好?我唯一的孩子——雪柔,媽媽會永遠看顧你,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角落。我愛你,女兒,希望下輩子再與你做母女!
母絕筆
雪柔趴在床上,不停的顫抖。最後,她把信紙撕成千片萬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逃,她要離這裡遠遠的,遠到可以忘掉這一切。
「雪姨——」
丫丫奔跑著,小手用力的揮舞,她跑得好費勁。來來往往的人潮,阻止了她奔跑的速度;俊仁與亞雲牢牢的跟在丫丫身後,深怕一不小心,小女孩撞到什麼。
雪柔的第一個念頭是逃,但想起自己正在工作中,她就稍有遲疑。
看著丫丫橫衝直撞的小身影,她的心中漲滿了一種無法形容的慈愛心情;一不小心,丫丫被撞倒在地,雪柔立刻把身上圍裙一脫,跑到丫丫跟前。
「丫丫!不痛,不痛,雪姨在這裡!」
丫丫扁扁嘴,彷彿有天大的委屈要傾訴。她投入雪柔的懷裡,用勁的抱緊她的雪姨。
「雪姨好壞,把丫丫丟下,雪姨不要丫丫了!雪姨——」
雪柔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抱著丫丫哭泣。
「雪柔,我們來接你回家!」不知何時,俊仁已站在雪柔身旁,他扶起蹲在地上的雪柔,牢牢的握住她的手。
他幾乎翻遍整個台中市區,才在這家百貨公司的地下美食街找到她。兩個月不見,她蒼白了,眼眶深陷又無精打彩,教他好心疼。沒想到雪柔為了逃避他們的尋找,竟然到她最討厭的小吃店工作,他實在無法想像,這一次,雪柔真的是下定決心要離開他。
幸而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找到她,他再也不願放手了。
「俊仁,放手,我還要工作!」
「不行!我一放手你就逃了,這一次非得好好把你看住才行。」
「姊姊!」亞雲向前,用陌生的稱謂叫著雪柔,她的眼底蓄著淚,雪柔的眼睛也充滿淚水。
「姊姊,我們回去吧!」
雪柔的淚水終於汩汩而下,母親死後一直無法發洩的情緒,積壓至今終於化為淚水釋放。
雪柔的眼淚似乎不曾稍停,她一直流淚、一直流淚,直到她昏倒前,臉上猶掛著兩行清淚。
雪柔慢慢的張開眼睛,努力的對準焦距,刺眼的光線使她皺起眉頭。
守在床前的俊仁,聽見她翻動的聲響,立刻驚醒過來,他悲喜交加的喚著:「柔!雪柔!」
「俊仁,我好渴!」雪柔用虛弱的聲音央求著,俊仁立刻將注滿液體的杯子送到她的唇邊,服侍她喝水。
「謝謝!」雪柔推開空杯問道:「我睡了多久?」
「十多個小時。」
「也許是最近太累、太多事了,才會暈倒。你不要擔心,我很強壯的!」雪柔看著俊仁的表情,安慰著他。
「不是因為你太累、太忙的因素,因為你已經懷孕了,肚子裡的小寶貝讓你負擔太重了!」俊仁柔聲的說著,手掌輕輕蓋在雪柔的腹部。隔著薄被,雪柔仍能感受到俊仁手指的溫柔,有她熟悉的溫度。
「真的?!」她並未太過震驚。幾天前她已隱隱約約有了這種感覺,只是她一直無法確定;而今,俊仁確定了她的想法。
「你打算怎麼辦?」
「生下來!」雪柔篤定的回答。
「一個人?」
雪柔不說話,只是看著俊仁的臉。
「跟我結婚吧!小孩需要父親、需要一個溫暖的家,而我——需要你!」
「你並不需要我!」雪柔倔強的表情讓俊仁氣憤不已。
「雪柔,為什麼你老是長不大?過去的事早已是過往雲煙,你應該往前看,看我們的將來;即使過去的人有缺失,難道他們的愛不足以彌補你的傷口?你非得把日子過得很痛苦,才能發洩你心中的怨恨嗎?」
「你不明白的,因為這一切都是你的,媽媽、姓氏……一切一切,都是你的,唯有我是害死自己親生父親跟養父的邪惡之女。離開我吧!找一個比我好的人結婚,過你平凡快樂的日子。至於我,我會養活自己跟小孩,你不用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