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黎倩
會長要回來的消息,讓龍傳會府邸上上下下忙了將近一整天。整整兩個多月的漫長等待,總算是撥雲見日。僕人們雖然忙碌,卻是滿心歡喜。
身為會長夫人的花羽君,自然而然擔任起總指揮調度的角色,將府邸三十多人的勞力,做平均且有效率的分配。僕人們對她的信賴與尊敬,對花羽君而言,是全新的經驗。
今天她正在吃早餐時,總管走進飯廳,恭敬地告訴她會長將在傍晚從醫院回家的消息,並請求她的指示,以打掃清清府邸。一口燒餅馬上噎在她的喉頭,直到連續喝光了一杯牛奶,她才回過神來。
雖然身為花流會會長的獨生女,但在家中的地位一向是卑微的,她不被允許有個人的喜好,更沒有發言表白的空間。而母親也在確定無法再生繼承人之後,慢慢地被剝奪了掌管的權力,抑鬱而終。
從小到大,她習慣於填滿他人為她規劃好的行程表;父親指定的研習課程。花流會弟兄的喜慶婚喪、社區的慈善募款會。她的人生就是按照二十四小時的行程表,定時足點的走動。而在這些場合活動中,她只是一尊會點頭致禮的人偶罷了!
婚禮過後,她被軟禁在龍傳會的府邸內,暗殺的陰影讓僕人們對她視若無睹,以刻意的忽視來表達他們的恨意。她倒也習慣了,反正只是從一座牢籠換到另一座更豪華的監獄,她默默地接受這種待遇。
情況的大翻轉,是從她到醫院探訪尉佐之後。會長甦醒過來的消息被妝點上愛情的浪漫色彩,花羽君頓時成了睡美人故事中拯救公主的王子,在府邸內被視為英雄人物,恢復了會長夫人應有的崇高地位。
對於這種改變,她盡量保持冷靜地消化著。日子久了,對於僕人們熱情的微笑與問安,她會慢半拍地輕扯嘴角。若是僕人們請示她府邸的事,在震驚之餘,她也學會了做出適當的決策與命令。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真正體會到她真的是會長夫人了。一個必須協助尉佐料理家務事的助手。
兩個多月來,直到此刻,她才感覺真正嫁過來了。
一整天,她在忙碌之餘,心中隱隱有著不安與躁動。她知道是尉佐即將回來的關係。
這幾天,她每天都會到醫院探望他,自天照顧他成了她的工作。可能是說話牽動傷口的關係,他們之間的對話不多,問話對話仍是如以往一般的簡潔。隨著身體快速的復原,尉佐的記憶一天天的增多,初期記不起事情或是人的情況也大幅改善。
她完全無法預料他回來後,會對她的生活與命運有何處置。他仍在昏迷中時,她的命運掌握在他的呼吸。現在,她的命運在他的手中。
會長的座車一離開醫院,三十多位僕役己整齊劃一地排在大門兩側等著迎接他回來。花羽君進入房間檢視著自己,一手撐著下巴呆坐在梳妝台前,直到她聽到一行車緩緩開大前庭,車輪壓在細小石子上的沙沙聲,她才緩步下樓。
龍傳會派遣近百名子弟兵操演這場歡迎會,各分舵的掌舵人也全都到場,穿著深藍灰黑的中山裝煞是壯觀,四大天王分站會長兩側,貼身保鏢輕推著會長的輪椅,進入府邸堂皇的大廳。
全體僕役高喊"歡迎會長回家"。
他一身寬鬆的中國藍長袍,端坐在輪椅上,神情略微疲憊,下巴的陰影是新長出來的鬍髭,額前的繃帶已拆除,傷口處只剩下一塊白色貼布。即使是坐在輪椅上,手指狀似優閒地輕敲扶手,但在場沒有人會傻到認為會長手無縛雞之力。
尉佑懶洋洋地掃過全體,觸及花羽君纖細的身影時,他的視線稍停留了一下,但她低垂的眼瞼並未察覺。
他離家十多年,老僕人多半已經告老退休,他只看到主廚張大叔及曾管家兩張熟悉的面孔,頓時覺得輕鬆不少。愈少人知道他曾經存在的事實,他假扮尉佐的面具也較不會受到猜疑。
最後,他將目光集中在正前方恭敬鞠躬的人。"辛苦了,曾管家。"不似外表一般虛弱,他清亮有力的嗓音顯得中氣十足。
受到主人關照的管家樂在心頭,卻嚴肅地清清喉嚨,正色地回答:"會長,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我代表大家祝您身體早日恢復健康,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
管家這句八股的詞從他小時候用到現在,仍未改變,許多兒時的回憶湧入心頭,他曾經是管家口裡的"頑皮小子"。有一段時間,管家必須前庭後院追著他的光屁股跑。望著管家額頭的皺紋,他相信有幾條是他的貢獻。想到這裡,他的眼神露出了往日的調皮,雖然一閃而過,卻被抬頭的花羽君捕捉到。
"這陣子府邸還好嗎?有什麼不好處理的事嗎?"
印象中他的聲音是輕聲而低沉,猶如老酒一般溫柔醇厚。今天卻是勁力十足,嗓音清亮許多。花羽君不禁陷入思考。
"報告會長,一切都好。您不在的這段期間,會長夫人代管得當。待會兒的晚餐菜餚都是會長夫人指定的,您一定會非常滿意。"
"是嗎?"尉佑喃喃地說著,轉頭看看花羽君,眼中映入她一身纖細的粉彩。
花羽君身穿粉色長袍旗袍,上頭繡著一朵朵手工精細的白色小雛菊,對應戶外漸暖的溫度,在府邸內綻放春意。她還是梳著一頭拘謹保守的髮髻,臉上未施脂粉,只有嘴唇點上淡淡的粉紅。她看起來高傲得令人卻步,但從他一進門,她一身的粉彩總會吸住他的目光。
打從第一次見面之後,他早知道每天與她朝夕相處,將是最大的考驗。如何在她冷然卻清澈的眼眸中找出背叛的證據,則是他最艱困的任務。他應該如何以一個假丈夫的身份對他的嫂子呢?
"謝謝你了,夫人。"他的微笑與謝意都是淡然,卻讓花羽君不知所措。
她略張大眼睛,嘴唇微微掀動,卻像說不出口地閉上,最後仍以頷首代替言語。尉佑在她臉上看到了尷尬的羞澀,他相信接受讚美對她來說是罕見的。
站在右後方的霍叔朝眾子弟喊著。"兩個多月來,龍傳會群龍無首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會長安然健康回來,我們也要將所有不安與動盪的情緒平撫下來。相信在會長的領導之下,再加上與花流會的聯盟合作,龍傳會今後會愈來愈壯大。"
這番適時的精神訓話,字字敲動眾人的心。這段期間,風風雨雨的傳言不少;數度傳出會長病危,甚或離去的消息,確實打擊所有幫派子弟的信心。根據各會的統計,兩個月來有不少人員投靠到其他組織,造成龍傳會元氣大傷。
現在會長一露面,軍心大為穩定。
"會長萬歲!"
"龍傳會千秋萬世!"
"龍傳會稱霸日本!無人能敵!"
眾子弟情緒高昂的呼聲,迴盪四周。
尉佑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信心與忠誠,不禁在心底佩服哥哥的領導卓越,能讓這群赤手空拳闖蕩江湖的人如此臣服,實是不易。這種向心力,即使是父親在世時,也未能達到。比起哥哥,他應該是屬於較自私的人,希望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喜歡受到羈絆。
尉佑緩緩地起身,單手舉起,全場立即嘩聲。"龍傳會的未來在大家的身上,讓我們一起努力吧!"
伴隨眾子弟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尉佑在保鏢的協助下步上三樓臥室,留下情緒猶然激昂的人群。
尉佑將白色薄紗的窗簾繫在一旁,推開格子木窗,站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夕陽下山的絢爛景致。
這棟兩層樓的建物矗立在東京市郊。雖然只有兩個樓層,但光是建築物本體便有數百坪地坪,周園還有廣闊的前庭後院,嚴然像個小王國。從臨近道路的大門往主屋走,要先經過一條蜿蜒的林蔭大道,右側是竹林,左側是櫻花樹。進入前庭,中國風味的庭園景觀設計映入眼簾;綠瓦紅柱涼亭內擺設圓形的石桌石椅。小橋流水,從小山頭向下俯瀉的瀑布,池塘內養殖著色彩繽紛的鯉魚。從父親掌理組織開始,多次分會會議就在前庭舉行,不拘形式的茶會或是庭院筵席,讓開會的氣氛融洽順利。
後院則是完全不同的風格。采日式精簡流線的風尚,較為素雅俐落,地上滿是砂石鋪布的抽像圖,充滿武士力道。通過後院,有一問木製的武士練武場,是父親每天清晨練武的地方。他和哥哥也曾有不少童年時光耗在那間空曠的道場。
尉佑轉過身環顧臥室,與離家前的印象相差甚多,大概是哥哥繼任會長之後重新裝潢擺設過。臥室采黑白兩色對比色調,裝備極現代化的流線造型傢俱,將中國風成功地帶入新世紀。父親居住時富麗堂皇的龍鳳呈祥,換成了簡樸大方的現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