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逸
懷著對翠園的期望,齊堯原本低沉的心情被提升了不少,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該先把眼前這本厚厚的卷宗研究完吧!
窗外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氣候變得冷爽了起來,讓人精神舒坦不少。打了個呵欠,齊堯低下頭準備完成他在這裡的最後工作。
一九九八年六月南中國海,翠園
午夜一點鐘,齊堯正漫步在翠園的後花園裡,熱帶的夜裡蟲聲唧唧,陷入沉睡中的翠園是個安靜而缺少人聲的地方。
好累!
忍不住張大嘴打了個呵欠,齊堯沒想到自己今天下午才剛搭船來到翠園,晚上就得負責巡房的工作。
剛剛才結束了今天晚上最後一趟的巡房,齊堯正準備回寢室休息,他一邊看著路旁鮮紅的扶桑花在皎白的月光下顯得嬌艷欲滴,一邊伸著懶腰。
翠園,實在是個教初來乍到的齊堯十分驚訝的地方。
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自己剛下船時的那種驚愕感。雖然馬克斯裡夫背後的金錢勢力之龐大,是在內部工作的成員有目共睹的事實,但齊堯仍然萬萬沒有想到,它居然可以斥資買下一座小島,並在這座小型的孤島上蓋醫院。
島上的人口,除了醫院內部的工作人員和病患之外,居民不會超過兩千戶,人口總數也不過一萬多人,大多以捕魚和傳統農牧維生,知足而樂天,是個十分封閉、與世隔絕的小島。
比鄰近的其它島嶼更溫暖的氣候,可以說是一年四季都是火熱的夏天,火紅的扶桑花開遍了整個小島,就像是個紅色的島嶼一樣。
不過,把一座現代化的醫院蓋在人跡罕至的地方有什麼用處呢?齊堯百思不得其解。
萬一有人生了重病,有誰會願意又搭飛機又乘船地來到這座南中國海上的小孤島?更遑論那一天只有一班的小鐵殼船,在大海上是多麼驚險地搖晃飄蕩,教人忍不住暈眩作嘔。
翠園裡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病人都是精神病患,就連所謂的門診,充其量也不過只能算是個純為了服務當地居民的、比一間小診所大不了多少的醫療站罷了。
一座孤島,再加上一間特異封閉的現代化醫院,彷彿就像是市面上那些偵探小說的標準場景一樣。
想起了今天下午遇到的醫院院長,齊堯忍不住又失聲笑了起來。就連翠園的主持人--包德生院長,看起來都像是偵探小說中才會出現的人物。
兩鬢斑白的院長不同於一般上了年紀的人那般發福,仍然有著一副修長的身材,透過金邊眼鏡望著人的眼光充滿了歲月累積的智能與魄力。
當時,包院長站在寬敞的院長室裡,禮貌而顯得有些疏遠地與他握過手之後,簡潔地交代著︰「歡迎你來,齊醫生。不過,因為翠園人手一向不足,島上的物資也缺乏,因此,就算是馬克斯裡夫的人員,我們還是希望你可以協助醫療工作,順便也可以從工作中進行你的觀察和紀錄報告。」
就這麼簡短的歡迎詞和職務要求,齊堯就開始了到達翠園第一天的工作了。
結束了夜晚的巡房,嗅著從黑暗中某處飄來的莫名花香,耳邊還隱約傳來波濤聲,齊堯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氣。
也許在這個奇特的小島上,他可以有些不同的體驗。
拖著滿身倦意的軀體,齊堯正準備回宿舍蒙頭大睡時,耳邊傳來了一陣捆細碎碎的聲音,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豎起耳朵聽著。
夜半的花園裡,除了齊堯站著的碎石子道路,四周種滿了綠色的高大樹木,而那一陣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低語,也像是間或摻雜著清脆的金屬敲擊聲,如風一般地穿過樹木的枝葉間,斷斷續績地傳了過來。
有誰在那裡嗎?聽到聲音的齊堯愣了愣。
大半夜的,是不是有哪個病人偷跑出來了?
夜裡值班的醫護人員不若白天來得多,如果病人又在神智不清醒的狀況之下,是很容易會出意外的。忍不住好奇心和狐疑,齊堯向著聲音的來處走去。
越往前走,那陣聲音就越清楚,柔柔細細的,微帶著細柔嬌嗔的嗓音,像是個年輕的女孩子在唱歌。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敷。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聽到這首歌的齊堯不禁愣了愣。
女孩唱的歌詞正是歐陽修的「蝶戀花」嗎,連現在年輕的中國人都很少在讀的詞,沒想到在這個偏遠的小島居然還可以聽得到,實在令他有些好奇,忍不住想看看是什麼人在唱歌。
循著歌聲,齊堯輕聲穿過了小樹林,樹林之後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園中植著綠草,小小的綠茵草地上還有一口石砌的噴水池,而在噴水池的邊緣上就坐著一個女孩。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女孩似乎還沒有發現一旁有人,仍然一邊敲著自己手中的東西,一邊唱著歌,而噴水池的一邊則放著幾本書,書頁還打開著,似乎她方才正看到一半。
看到了這個畫面的齊堯忍不住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雙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藉著明亮的月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坐在噴水池邊的女孩有著一頭及腰的烏黑長髮,正穿著院裡常見的米白色病人服,寬鬆的長袍下赤著一雙腳,正輕輕地用腳踢著池水,一邊玩水一邊唱著歌。
午夜的月光在她的身上灑下一片清靈的銀白光芒,使得她白皙的肌膚看起來有一種透明感,古老的歌曲隨著那細細嫩嫩的女聲飄散在充滿扶桑花香的夜晚空氣中,讓齊堯霎時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所看到的是一個在月光下唱歌的精靈。
她是誰?
幾乎是反射動作地,齊堯立刻放輕了動作,隱身在樹後,只敢偷偷看她,像是董永貪看七仙女沐浴,生怕一不小心弄出了什麼聲響,就會嚇得她凌空而去,再也不回來。
唱完了「蝶戀花」,女孩清了清嗓子,把玩了幾下手中敲著的東西,又開始唱起了一首英文歌。
那是一首古老的英國民謠--珍妮的畫像,歌曲的內容約略是描述一個因為輪船失事而喪生的少女,魂魄回到英格蘭尋找愛人的故事。整首歌帶著悲傷的曲調,連歌詞也是哀戚的。
她到底是誰?居然會在夜晚的花園裡唱著這種古老的歌曲。
要不是齊堯在學生時代參加過英語話劇社,演過「珍妮的畫像」那一齣戲碼,他可能永遠也不會聽過這首歌,而看這個女孩子年紀輕輕,至多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又住在這個小島上,島上的教育水準並不普及,識字的居民甚至不到兩成,平常閱讀長一點的文章都成問題了,所使用的大多是當地的上語和文字,為什麼她會唱這麼古老的英文歌呢?
看她的服裝,該是醫院的病人吧!可是,又有哪一個精神病患會在夜晚唱這麼冷僻的歌曲?齊堯想上前去追問,卻又怕會嚇到她,讓她跑得不見蹤影。
為什麼會這樣呢?雖然是同一個醫院的人,可是他就是有一種像是她會理所當然地消失在晚風中的感覺一樣。站在樹叢後的齊堯覺得自己就像是無意中偷窺了精靈的小男孩,想上前更接近,又怕會因此嚇走她。教他舉棋不定,不知如何是好。
也許是覺得唱歌太過單調,女孩放下了手中原先敲著的簡單樂器,站在草地上,開始在月光下跳舞。
間或跳躍、迴旋,有時也踮著腳尖、小碎步、滑步,女孩舞動著輕盈的身子沐浴在月光下,口中一邊唱著歌,一邊忘我地舞著。
雖然身上只是一襲單調的病人服,但卻無損於她的曼妙舞姿,反而因為服裝的簡單,更襯托出她熟練優美的舞步。
月光下一個人的獨舞,古老而深情的音樂。看著她如檀木般的黑髮隨著舞步左右搖擺,飛散出美麗的弧線,齊堯像是在看一場神聖的儀式,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歌曲越唱越高昂,歌聲中傳達著故事中少女對即將分離的戀人滿心的傾慕和不捨,女孩的舞步也越跳越激烈、快速。
月光、獨舞,最後的一個迴旋,舞步終結在曲子的最後一個高音。
歌聲已歇,忘我舞動的身子也停止了,只剩下仍然清澈如水的月光,和女孩低低的喘息聲。
她到底是誰?看到她的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美麗笑容,齊堯更加好奇了。
該上前探問嗎?才來翠園沒多久,齊堯對翠園裡的病人並不熟悉,可是這個女孩子給人的感覺絕對不像個精神病患,她可以完整地唱完一首歌、跳舞,甚至她還能閱讀書籍。基於一個做醫生的職責,也基於好奇,齊堯知道自己該上前去問她。
那麼,自己在怕什麼呢?他發現自己有著猶豫。他是害怕詢問之後,還是發現她不過是個普通的病患,不是什麼月光下的精靈、女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