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樂心
從來沒看過連其遠發這樣大脾氣的德叔,當場傻眼。
「大少爺……」「讓他去吧。」連董事長看著憤怒的兒子離開,只是歎了口氣。
第四章
日日夜夜,時光流逝……
五年後。
山上的傍晚,陽光從濃厚雲層中偶爾露臉,向晚燦爛紅霞,都被逐漸開始繚繞的霧氣稀釋。
「真的不能多留一天嗎?」老爹失望的嗓音,響亮地震盪著山中清靜的空氣。
「不行啦,明天一大早就要開會,我還要回去準備呢!」甜美嗓音回應著。
「那……下次什麼時候再來?」老爹哭喪著臉問。
「不知道,下個月看看。」像小女孩一樣撒著嬌:」老爹,你偶爾也去看看我嘛,每次都讓我跑回來,還要麻煩學長開車!」說著,已經大學畢業、開始工作的妙妙,在老爹面前,還是依著老習慣,抱著老爹粗壯胳臂撒著嬌。
她已經不再是幾年前的小女孩了。
頭髮留長了,襯著她雪白的皮膚與漆黑的眼瞳,長長睫毛如小扇子般掀動,甜甜的笑掛在她菱形的小嘴邊,兩個梨渦若隱若現。原本一對長手長腳此刻轉變為修長窈窕的身段,二十三歲的她,耀眼美麗的青春,直逼人而來。
從成大會計系畢業,她經由孫名輝——也就是她社團認識的學長——介紹,考進某大連鎖超商總公司,擔任內部稽核人員。在台北市郊租了間小套房,每天迎著晨光中的淡水河上班,要有長假才回山上看老爹。
老爹早在妙妙去南部念大學之後沒多久,便辭去了原先大廈總管事的工作,回到山上,繼續經營他閒置好多年的苗圃;沒有大事,是不會隨便下山的。所以現在妙妙要看老爹的話,都得開上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回來。而學長孫名輝,也因為要把握時機跟妙妙多相處,常常自告奮勇地擔任司機。
「你自己不會開車嗎?」說到這個孫名輝,老爹的臉又黑了一半。他看文弱書生型的男生就是不順眼。」幹嘛要他載你來,礙眼!」「我也說要自己來呀,可是學長每次都說他也可以上山走走……」妙妙啼笑皆非,不依地拉著老爹的手臂,搖來搖去,」老爹你怎麼這樣!人家學長工作也很忙的,還開車送我來山上,你就不能對他好一點嗎?」「我對他夠好了。」老爹咕噥著,黑黑的臉很不爽地轉到另一邊,不肯看正對著這邊走過來、一臉討好貌的孫名輝。
「妙宜,好了嗎?我幫你把東西都放上車了。」孫名輝抬頭看看山間傍晚就開始聚集的雲霧,有點擔心,」看樣子要下雨了,我們趕快下山吧。」「有空多回來看看,吃得飽一點,沒錢了跟老爹講。你看你瘦巴巴的,像什麼話!」老爹捏了一把女兒的手臂,很不滿地交代著。
「現在流行瘦嘛,妙宜的身材很標準的,我以前的同學、還有事務所的同事都說妙妙是個大美女呢!」孫名輝搭訕說著,一面陪笑瞼。
老爹瞇起眼,醞釀著殺氣,冷冷看著孫名輝,」我跟妙妙講話,你來插什麼嘴?!」
妙妙趕快推了把開始冒冷汗的孫名輝,往車子那邊走,」那我們走了,天色快暗啦。」「到家了打通電話來,」老爹還在後面殷殷叮嚀:〔晚上沒事早點睡,別在外面到處亂跑!」看著後視鏡中漸漸遠去的老爹身影,妙妙索性開窗,趴在窗框上回頭對老爹揮手,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揮得好酸的手;回到車內,大眼睛有點紅紅的。
「每次上山看老爹都這樣。」孫名輝一面開車,一面寵溺地取笑她:」真是長不大的小女孩。」妙妙吸吸鼻子,沒有搭腔,清麗的小瞼上,滿是捨不得的神色,還帶著一絲惶然,好像離開大人去上學的小孩一樣。
孫名輝想起好幾年前,新生才剛入學,第一次社團活動時,一眼看到這個小學妹,就是這樣有點徬徨的神色,讓只是順路過來看看的他,好像中了蠱一樣,上前去問她的名字系級。
然後開始耐心追求,卻一直沒有進展。好幾年下來,妙妙一直謹守份際,當個乖乖的小學妹,無論怎樣的示好或慇勤都沒有用。
孫名輝卻被她甜美清麗的外表,以及純真的個性深深吸引,就算只能當個普通學長,只要可以在她身邊,他也心甘情願。
「學長,你明天不是一早也要去工地嗎?晚上有沒有圖要趕?」妙妙回神之後,故作輕鬆地問,」還這樣麻煩你,真是不好意思。」「沒關係!沒關係!」孫名輝趕快說,」你不用這麼客氣,是我想上山來走走的,只是順便載你而已。」認識四年多以來,孫名輝一直有莫名的焦慮。妙妙客氣、溫柔、美麗、有禮,幾乎無懈可擊,可是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樣,偶爾會撒嬌或使小性子。
妙妙只有在老爹面前,才會放下一切禮貌與氣質,像個小女孩一樣。
他其實很羨慕這一點,卻一直無法讓妙妙對他也有同樣的表達方式。
有時候,他寧願妙妙不講理一點,對自己嬌蠻一點,至少,那代表她在乎他。可惜……
「喔,我還要去拿衣服,學長,我到捷運站下車就可以了。」妙妙想起來,溫和地說。
「你後天要穿的嗎?在陳嫂那邊?那我載你去菁英大廈。」妙妙服務的超商集團最近跟國外某知名冰淇淋廠商簽下代理權,後天有個盛大的上市酒會,所有行政人員都要盛裝出席。她買了一套小洋裝,腰身卻太鬆,所以請陳嫂幫忙修改。
陳嫂一直在菁英世家服務。妙妙回台北上班之後,她三不五時就到妙妙住的地方去看看,每次都帶了自己煮的菜,還幫她收收房間、換換床單之類的,妙妙很不好意思,可是陳嫂卻樂此不疲。
「不,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妙妙溫柔但堅定地拒絕。
那個地方……有著她少女時代美麗回憶的地方……
她一直不願意跟任何人分享。
雖然回憶到最後是苦澀的。
拗不過她,孫名輝只得送她到最近的捷運站。妙妙自己一個人回到熟悉的花園大廈,經過十字路口時,她無法克制自己陷入回憶。
第一次看到那玉樹臨風的身影,就是在這裡……
燈號轉了,她快步通過,怕在那個路口站得太久,自己會化成一根鹽柱。
愈走近,妙妙愈情怯。路燈下的相逢……他追著慌亂害怕的自己到……中庭花園角落的大榕樹下……那溫暖的、令人安心的擁抱……
然後,是殘酷而醜陋的一切。
「他去香港工作了。」有點鷹勾鼻、看起來好嚴肅的德叔,面對她鼓起一切勇氣怯生生的問話,是那樣輕描淡寫又無情冷淡。」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你有什麼事找他?」那口氣與眼神、表情,都清楚說明了那個人……並沒有把她放在心上。
溫柔的擁抱,只是他一時的憐憫吧?過去之後,他畢竟有著忙碌的工作,與大人的世界,這樣一個小地方的小女生,他怎麼會太在意?所以能說走就走。
到後來,妙妙甚至開始覺得,那一切溫柔呵護,都是自己的幻想。因為他就這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消息、沒有音訊。
不知道偷偷哭了幾夜,妙妙在南下念大學的前一晚,到廚房和大家話別。陳嫂特別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百合綠豆湯,大夥兒喝著聊著,妙妙的眼淚滴到碗裡。
「捨不得我們呀?」司機老丁笑呵呵的,」有空多回來看看!」「長大了,都要去念大學了,還這樣像小娃娃一樣,動不動就哭!」陳嫂其實自己也紅了眼眶,她攬著妙妙的肩安慰:」以後想念陳嫂煮的飯,就打個電話來,我煮好給你快遞過去!」妙妙破涕為笑。她多麼希望連大哥能在此刻突然出現,和她一起喝這碗清甜的綠豆湯。他一定會喜歡的。
妙妙偷偷留了一小碗,在巨大的冰箱深處。
可是,那是沒有實現的願望。傻氣的少女心,與那碗被偷偷留起來的綠豆湯一樣,沒有等到那個人。
好一陣子以後,她在驕陽如炙的南台灣整理好宿舍,開始上課、社團活動,融入大學生活了,才很平靜地打電話回台北,對著來接電話的老爹說:」我一切都好呀……沒問題的,都沒問題……對了,冰箱裡面,在放水果的架子後面,對,最後面,被盒子擋住的角落……有一小碗……我知道壞掉了,把它倒掉吧。」電話這頭,說到後來,她不停流著眼淚,那頭的老爹卻完全沒有聽出來。
淚水流到嘴角,那苦澀的滋味,是全世界最甜的點心都無法掩蓋去的。
回憶是那麼令人黯然,所以此刻,她還是在距離大門口約一百公尺的地方停步。就像以前每一次來的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