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藍蜻
藍夏生覺得頭暈。
「還杵在那幹什麼?不會去看你弟弟補習班下課了沒啊?弄點東西給他吃聽到沒有!」母親的聲音傳入她耳朵,進而筆直地穿透她心中的保護網。藍夏生向後退了兩步,再向後退了兩步,旋即一個轉身便跑上樓梯,但是母親和那幾個牌友的聲音卻像是不肯放過她的追兵,刺耳的音調不斷地湧進她的耳中。
「你們家夏生怎麼老是怪怪的,是不是有病哪?」
「怪?是搞怪啦!我黃美也沒少生一隻耳朵給她,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講話都得特別大聲才聽得見……」黃美頓了頓。「不像我們家阿弟唷……」
接下來的話藍夏生悉數沒聽著,因她已衝進房間,背對著房門席地而坐,將頭埋入膝蓋中。
不是早已經麻痺了嗎?為什麼有一剎那,她竟然感到鼻酸呢?
夏生的弟弟蔭生,其實是她上了小學之後母親才生的兒子,父親則是在那之後不久便因酒醉駕車而去世。蔭生足足比夏生小了有好幾歲,他年紀雖小,卻有著早熟的體貼和懂事,是他讓夏生的日子沒有那麼難熬。而夏生對弟弟的備受疼愛也沒有仇視,她覺得都是一樣的母親生的,有什麼好分彼此?有時夏生甚至會懷點惡意地想:她的母親和父親真可謂「歹竹出好筍」了,明明一個愛賭、一個愛喝酒,為什麼他們姊弟倆從小到大耳濡目染,卻還能絲毫不受半點影響地長大?簡直是天大的諷刺!走在路上,藍夏生一面看著街上長得鬱鬱青青的樹木,一面漫想著。
蔭生小學下課後,通常還要應母親的虛榮心之故,到附近的才藝教室上一個小時的課,幸好蔭生不但不排斥,還喜歡得很,他的個性容易和人打成一片,這點連夏生也做不到。藍夏生不知不覺來到河邊。這裡有一座很大的水泥橋,橫跨了相隔甚遠的兩岸,橋下的水流其實只是細細長長的一條小溪,岸旁則長滿了生命力特強的芒草,交雜透耀著麥稈般的金黃和翡翠般的嫩綠,一叢叢的竄長得幾乎要比人還高。午後的陽光明亮而不刺眼,那一向人跡稀少的橋下此時此刻竟也有人出現。
藍夏生忽地煞住腳步。
一個少年!她的心忽地怦然跳動起來,像缺氧的人忽然得到新鮮的純氧般。不會錯的,那樣的背影,那樣的感覺,不會錯的,是他……
置身於芒草叢中的少年,微微抬肩仰首,似在深呼吸般地閉起眼睛。
他在這裡做什麼呢?藍夏生不知不覺地移動了自己的腳步,那是一種被牽引的感覺,是這般地不由自主啊!他在這做什麼呢?也許感受到不尋常的氣息,那少年回過了身子,與站離他五、六步之遙的藍夏生對上了視線。
徐徐微風默默地吹起兩人的衣擺,夏生細瘦的身子讓風吹得似乎有點搖搖晃晃,她面前的少年更有隨風而去的飄然姿態。夏生凝望著他的歲月中,常常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他彷彿就是個能與天地中的一切融合而沒有半點突兀的人,如此自然,也如此寧淡。「是你。」他的語調平穩得沒有任何一絲驚訝。
藍夏生欲言又止,她的心不再跳得急速了,他的一句話,比任何鎮定劑來得更有用哪!「有事嗎?」褚東雲沒再看她,回過身去。
藍夏生怯怯地靠近他一、兩步。「我……我可以在這裡待一下於嗎?」
「隨你。」褚東雲的聲音不包含著任何情感。
「謝謝。」這樣就夠了,夏生滿足地站在他的身後,站在芒草叢間,與他一併感受著午後的氛圍。
這樣就夠了……
她再怎樣也不該忘記還有蔭生,等她記起來而匆匆忙忙跑到補習班門口時,蔭生已經走了。藍夏生的臉瞬時刷地雪白。
遲疑的腳步緩緩地拖行在悶熱而無人的小巷內,聽看左鄰右舍的嘈雜聲,藍夏生幾乎快要暈眩了。怎麼辦?她已可預見接下來的場面了。怎麼辦?當藍夏生回到家門口伸手去開門時,發現門竟然鎖了起來,她的心頓時涼了一半。「媽……」她微弱地喊。別這樣對我啊!她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這麼嘶叫著。裡頭除了嘩啦啦的洗牌聲別無其他。
「媽……開門,我是夏生。」藍夏生拍著薄弱的紅漆木板門,就不相信這樣母親還會聽不見。「媽,你幫我開開門!」
「夏生,怎麼啦?又被鎖在外面?」身後突然有人在喚她。
藍夏生回頭一看,是隔壁的林伯母,她是洞悉母親個性的,知道夏生的母親時常這樣對付自己的女兒,不免搖頭歎氣。「你媽這人,勸了多少次了總還是不懂,把你這樣關在門外成什麼樣了?教孩子是這樣教的嗎?」
「林媽媽,沒……沒事,是我忘了帶鑰匙。」藍夏生深怕母親要是聽見了,固然人前不好讓她丟臉,待會兒林媽媽要是走了她也就跟著倒霉。
「是嗎?」林伯母一臉狐疑。「你別騙我。」
「我沒有啊,我去接蔭生而已,所以沒帶鑰匙。」
藍夏生才一說完,眼前的木門便「咦呀」一聲打開了露出藍蔭生的小個頭。「姊姊。」「哎,你回來了就好,你看你姊姊還去補習斑接你呢!」林伯母見是藍蔭生,少不得嘮叨幾句。
「是我剛剛忘記,不小心把門鎖上的。」蔭生大概也聽見林伯母對姊姊說的話,還不等人問便自己搪塞了過去。
「好罷,是這樣就好,夏生快進去吧,晚了。」林伯母拍拍藍夏生的肩膀,便轉身回自個兒家裡去了。藍夏生向她輕聲道了個謝,便隨著弟弟走進家中。
「真是你鎖的嗎?」她問。
藍蔭生沉下臉,搖了搖頭。藍夏生看得心中一陣冷涼。果真是媽鎖的。
「姊,你去哪裡了?」藍蔭生邊問,邊和姊姊一起踏入家中。
藍夏生還沒來得及回答,便看見母親氣沖沖離開牌桌,來到她面前揚手便是一記巴掌。「你說,你去哪兒鬼混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外面壞人很多?要是蔭生有個三長兩短,你對得起我嗎?」
藍夏生吃驚地望著母親。被甩巴掌不是第一次,但是在外人面前卻是絕無僅有。她愣愣地看看眼前的人,失去了辯駁的能力。
藍蔭生看見母親連問都沒問便打了姊姊,於是便挺身站在姊姊面前。「媽媽,你別打她,是我自己等不及想趕快回來的,不關姊姊的事啦!」
孰料黃美卻全然不相信兒子的話,一把推開他。「你一個小孩子能跑多遠?她要是走快一點不會在路上碰到你嗎?你說啊!你去哪裡了?」
藍夏生咬著下唇,不讓它顫抖,然而她卻渾身發涼。
「你這死丫頭,還不肯說是不是?你瞞得過別人可瞞不過老娘!今天你不說,我就打到你說為止!」黃美話聲甫落,像起擺放在鞋櫃旁的掃帚便狠狠地往夏生身上抽了下去。這下子情況嚴重了,裡頭的那群牌友連忙跑出來相勸。
「唉,好啦好啦!不過就是陰錯陽差沒接到人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嘛!」「阿美別這樣啦!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怎麼狠得下心?」
「對啊,阿美,別打了,夏生是女孩家啊!你收著點兒吧!」
即使是如此,黃美依舊沒有半點稍歇之意。
「你們不懂啦!她就是欠打、欠罵!成天木頭人啞巴似的,叫她做件事就擺個死人臉給我看!我還指望她哪?她要是連蔭生都顧不好,叫我將來怎麼辦?」
一陣慌亂中,只聽見勸阻聲與黃美不停揮落掃帚的聲音,而藍蔭生更嘗試著區隔開姊姊與母親的距離,甚至用小小的身子拚命地要擠在姊姊身前,盼能為她擋到兒帚子,然而藍夏生從頭到尾卻一聲不吭,默默地承受如雨點般的棍雨。
後來是一個阿姨實在看不下去了,終於將黃美手上的掃帚奪了下來,一邊嘴裡還斥責道:「阿美,好了啦!」
黃美在一堆人的阻擋下無法再對夏生動手,但是看夏生一臉漠然的表情和死也不喊一聲痛的倔強,叫她更加氣結,她轉了個身氣鼓鼓地走回廚房,嘴裡竟還憤然地唸唸有辭的說:「你看看她,看看她那副死人臉,這種孩子怎麼叫人疼得下心?你們倒是說說啊?講也不聽、罵也不聽,你們以為我今天抽她幾下她就會改嗎?」
「唉……話不能這麼說嘛!再怎樣也是親骨肉……」那些阿姨看見黃美好不容易罷手,忙走到她身邊去說些好話,只剩方纔那個拿走夏生母親掃把的女人還攬著夏生。「痛不痛啊?都紅腫了,唉……下手這麼重。」那個阿姨回頭對站在一旁的蔭生說道:「阿弟,你們家的醫護箱放在哪兒?」
藍蔭生正想回身去拿,只見夏生一臉茫然地拉了拉環住她的阿姨的袖子一下。「呂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