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裴意
額豪注視著朱心同清霽真摯的雙眸,見他目光雍穆溫煦,想要結義為兄弟的說法,顯然是出自一片誠心。
額豪心中熱血上湧,慷慨地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本王進京五年,除了醇親王府的奕桓貝勒之外,一直不曾結交到知心好友,今日能夠和朱兄結為異姓兄弟,本王心中好高興。」
他伸出大手,和朱心同擊掌相握,一股熱流同時激盪著兩人的心扉。
自從兩人認識以來,雖然彼此欣賞,有著英雄識英雄的惺惺相惜之意,但始終存在著一種亦敵亦友的防備心理。這時撂開話來,敞心交談之後,兩人戒心盡去,胸中同時升起了一種肝膽相照、意氣相投的知己感。
他們敘了年歲,額豪虛長一歲,居為兄長。兩人當下以酒為盟,相對拜了八拜,結為金蘭兄弟。
帆齡眼見額豪舉杯暢飲、開懷大笑,自他入京五年以來,身受朝廷禮法拘束,不能如同在蒙古草原一般任性豪邁,自由不羈,內心其實一直悒悶不樂。五年來,她第一次見到他如此高興暢懷,心中不自禁地也跟著歡喜。
「王爺,恭喜你結交到異姓金蘭。從今以後,你有了知己兄弟,再也不會孤單寂寞了。」
她舉起酒杯,敬了額豪和朱心同二人。
她酒量本淺,喝下一杯烈酒之後,俏臉生暈,益發顯得嫵媚嬌艷,容光醉人。
朱心同含笑望了她一眼,說道:「大哥有帆齡郡主相伴,又怎麼會孤單寂寞呢?等大哥凱旋歸來,我可要討你們一懷喜酒喝,那時候便該改口喚你大嫂了。」
帆齡紅了臉,垂下頭去,嬌羞旖旎的神態,十分荏弱風情。
額豪望著她,眸光瞬時便得憐惜溫柔而深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
「我出征漠西蒙古平亂,留帆齡獨自在京,我實在不能安心。」他斟了一杯酒,遞給了朱心同,神色認真嚴肅而慎重。
「一日知己,終生相托——我離京之後,帆齡,就交給你照顧了!」
他是個英武颯爽、鐵錚錚的漢子,從不會說甜言蜜語。這幾句相托的話說來也是雲淡風清、平淡無奇,然而語氣中的深情卻是發自肺腑,柔情之至。
帆齡心中感動,眼眶一紅,淚水緩緩流了下來。
唯其平淡,愈見情深——如此款款深情卻不著痕跡,益發顯露出額豪的至情至性。感受到額豪對帆齡那深沉執著而鏤心入骨的愛戀,朱心同動容,心頭一熱,接過額豪遞給自己的酒杯,仰頭喝盡杯中酒。
這杯酒一喝,便算是答允了額豪的請托。
「大哥,你安心。在你出征平亂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看顧著帆齡郡主。等你回來,我保證還你一個嬌艷勝昔的如花美眷。」
望著額豪拜託朱心同照顧自己,那感覺竟和當初她父王臨終托孤時一模一樣,帆齡心中突然漾起了一種隱隱的不祥感。
那股莫名的焦灼不安就像一團暗影,梗在她的胸口,久久不能消散、不能平息。
她抬起手腕,腕上的翡翠雙鐲滑落肘間,一陣清脆的玉鈴棕錚之聲,細細微微地響了起來。
「天上誓願,人間團圓——朱大哥,你說過這是團圓鐲。」她望著朱心同,問道:「你曾經說過,如果一對有情人在分離時,只要將血滴入鐲身,祈願團圓,那麼就算天涯阻隔、兩地分飛,最終兩人也會相聚團圓,是嗎?」
朱心同微一猶豫,說道:「這是流傳在前明宮廷的傳說,是真是假,並沒有人能夠證實。」
他頓了頓,打開扇子沉思半晌,緩緩道:「古人以玉事神,在宗教祭典中,將玉器作為奉獻神祇、或依附神靈的祭器,所以自古以來,許多文獻都記載著玉能通靈,更相信一塊通靈寶玉如過沾染上人的鮮血氣息,年深月久之後,就有靈魅神通——然而這終究是異術邪說。」
他望著帆齡腕上的翠玉響鐲,雪霽般迷邃的眸裡閃起了清冽的警告光芒。
「尤其這團圓鐲,前明宮廷流傳都說這是半吉半凶之物,如果將血液入鐲身許願,就算真能實現願望,也必然會招來災禍,甚至是生死大劫——雖然這種怪力亂神之說不能盡信,不過做人就是要趨吉避凶,我勸你還是不要輕易嘗試的好。」
帆齡凝視著額豪,宛如秋水流蕩的瀲灩眼波裡,閃爍著令人屏息的深情光芒。
「只要能跟王爺相聚團圓,我什麼都不怕。」她舉起手來,咬破手指,將血滴入了鐲心。
血從她指尖淌落,一絲絲一縷縷,迅即投入了鐲心之中,彷彿真被翡翠雙鐲吸收了一般。
鐲身內側所刻的六個小字「守取團圓終必遂」,沾染上了她的血絲,呈現出一種魅艷的水紅色,看起來益發顯眼詭譎,令人心悸。
「守取團圓終必遂,天上人間會相見——我帆齡祈願,今生今世,必和額豪·特穆爾相見團圓!」
她瞅著額豪,雙眸氤氳著水濛濛的霧光。嬌美的臉龐上流露著婉變深摯,生死不悔的執著情意。
「不管是生是死、不管天上人間、碧落黃泉,我都會等你——我會等你凱旋回京,等著你帶我到呼倫貝爾大草原去,打獵放牧,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聽著帆齡不畏災劫、不懼生死地向著團圓鐲祈願立誓,素來不信鬼神的額豪也不禁震撼動容,心意激盪,直如翻江倒海一般。
他深沉癡狂地凝視著帆齡,伸出大掌握住了她的小手。
兩人執手相握,眼神交纏,彷彿除了彼此,他們的眼中再也容納不下任何人、任何事。
「我答應你,我會活著回來見你。」他聲音暗沉低啞,立誓般堅定地道。「不在天上,不在碧落黃泉——我和你要在這人間團圓!」
他握住帆齡的手腕,伸出自己的手指,用力一咬,將血滴入了她腕上的翡翠雙鐲。
「現在是正月底,我們以一年為限——最遲明年二日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他低啞而悠遠的聲音,隨風飄散,漾入什剎海。煙水朦朧的湖面上隱隱約約飄起回音,彷彿天地之間,都迴盪著他的誓言。
翡翠雙鐲,玉鈴互擊,回音可可玲玲地響了起來,似乎在呼應著他的承諾。
「明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你和我,團聚相見。」
淚水濛濛散落帆齡的臉頰,像融化的晶瑩雪花,美麗而晶亮。
她展顏一笑,容姿嫣然,如寒冬裡繽紛盛綻的花光。
「情諾重,君須以天地為憑,朱大哥為證,你千萬不要忘了咱們之間的誓約。」
冬雪舒漫的微風裡,迴繞著她依戀的叮嚀和氣息。額豪心中溫馨感動,伸臂環住她的腰,將她攬入懷裡。
望著兩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朱心同知情識趣地退到一邊,他抽出腰間玉笛,橫笛唇邊,輕按宮商,一縷翩蕩迴旋的清亮笛聲裊裊揚起,飄到了漣漪輕薄的湖面上。
情致繾綣的笛音宛轉如訴,正是一曲「風求凰」。額豪和帆齡相視一笑,感激地望了朱心同一眼。
兩人靜靜倚偎,聽著情懷如水的笛聲,望著什剎海波光蕩漾、雲煙縹緲的瑰麗景致,心中都覺纏綿溫馨,對於即將面臨的離別也就不再那麼淒傷難過。
離別——可以分開他們,卻分離不了靈犀相系的夢魂;帆齡和額豪雙手緊緊交握,心中都明日,兩人之間那深摯而堅貞的感情,不是生死或別離所能夠阻絕的。
時間,在笛聲中悄悄流逝,半輪紅日,終於沉落到西山群峰之外了。暗紫色的暮光,分隔了日與夜、天與地……
鼓聲鳴鳴震天地。
是在午門的鐘鼓悠然而起,正陽門東西的鐘樓、鼓樓遙相呼應著,一時間整個紫金闕的八旗內城似乎都籠罩在驚天動地的鐘鼓聲中。
午門外空曠的廣場上,萬桿旌旗獵獵隨風招展,八旗軍將士隊列整齊,軍容威武壯盛。
額豪頭戴紅盔,寬大的披肩下穿一身炎色鑲白邊戰袍,腰束金鑲紅寶石腰帶,墨漆般的星目凜然閃爍,在冬陽裡顯得十分精神。
太皇太后和年幼的皇帝坐在黃緞御座上,四位輔政大臣及京裡的王公、貝勒、貝子和六部九卿官員,簇擁在右掖門前,分別跪立兩旁,為出征將官送行。
內院大臣奉直滿蒙漢三體敕書,授大將軍帥印、天子劍。
被任命為平北大將軍的武宣親王額豪上前跪倒,雙手恭受帥印及天子劍。
戶部從銳建營調來一千三百名軍士,抬著酒罈至各軍前,一碗碗斟了,遞到出征軍士手中。
小皇帝召額豪至御座前,親賜御酒,額豪跪受叩飲。
一大杯茅台下肚之後,額豪更加顯得精神煥發、神來照人。他叩受皇恩之後,回過身來,面對著紀律嚴明的大軍,將酒杯一擲,大喝一聲:「三軍出城!」
軍士們一齊舉碗,將酒一飲而盡,然後擲碎酒杯,匡啷的杯碎聲登時響徹了大和殿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