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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裴意

    一個低沉如深夜提琴般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慵懶優雅的廣東話腔調有種奇特的蠱魅和纏綿,如夢裡的回音般,撞擊著她的耳膜。

    驟然聽到這個聲音,她不能呼吸,一顆心停止了跳動,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完全抽離。

    神秘優雅而魅人的檀木香繚繞在寬敞的長廊中,那獨特而熟悉的氣息,六年來始終纏繞著她的神魂身心,如一枚鈴,呼喚著遙遠的回憶。

    她緩緩、緩緩的抬頭,如夢似的眼眸撞進了一雙迷霧般遼夐如海的深碧眼瞳裡。

    一道神秘俊美優雅的男人身影,落影在她交織著震驚、激動、迷惘,混雜著不敢置信和濃濃憶念的眼神中。

    那冷峻高貴的深刻容顏,頎長修挺的身材,魅力獨具的優雅丰采,依然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他就宛如是從她回憶中走出來的幻影,深邃得攝人心魂,絲毫沒有改變,彷彿六年漫長的流轉歲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他就這樣站在她眼前,對她微笑,一如當年──好像他們之間,不曾歷經長久的分離和思念。

    淚水霎時漫上眼眶,她的身子不能抑制地顫抖起來。

    這是一場夢,一場她不敢幻想,不敢再奢望能夠成真的美夢──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作過美好的夢了。

    太久太久了,六年的時間,久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

    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彷彿害怕一眨眼,他就會像煙霧般,從她眼前消失。

    「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問,向著她伸出手,想扶她起身。「站得起來嗎?」

    她屏息凝視著他,只見他閃爍著碧色波光的深眸裡有著若隱似現的關懷,然而看著她的眼神中卻是全然的疏離和陌生。

    陌生?她乍然心驚,有著不解的迷惑。

    他的眼睛,確實是看著陌生人的眼神,彷彿他們從來不曾相識過,彷彿他們從來不曾相愛過……

    一種莫名所以的細細痛楚在她胸囗尖銳地攢刺起來,她眨著眼睛,淚水洶湧而至。六年來始終死寂如灰般的靈魂,卻在一種說不清的疼痛中,猛然甦醒。

    望著她含愁帶淚的水眸,一種迷惘沈聚的感覺,在他內心裡某一個隱痛的角落裡升起來了。

    一種毫無脈絡可循的纏綿情愫,與消失在某段黑暗歲月裡的遙遠記憶,在這片刻之間,似有若無地閃過他的腦海。

    她脆弱絕美的身影中,有著他十分熟稔的氣息,他記得那溫馨甜美的清香。

    她的臉,為什麼如此熟悉?而她的眼神裡,為什麼明顯流露著不容錯認,令他心動的纏綿深情?

    他企圖在腦中捕捉一些凌亂光影的記憶,但瞬間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用手撫住額際一道隱藏在髮根處的傷疤,壓抑住那許久不曾復發過的強烈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她,翻湧著海碧波光的眼光如浪濤洶湧,深深沉沈地凝視著她──這個雪淨清雅的女子,他似乎認得她,卻不記得她。

    「我是恆憶企業總裁室的特別助理,商無憶──我好像,認識你,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他沉沉緩緩地說,迷惘如低歎般的嗓音迴盪在長廊之中。

    「我們,從前是否曾經見過?」

    ※※※

    我們,從前是否曾經見過?

    一剎間,她定定凝視著他,不能呼吸、不能說話,彷彿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相逢,恍如隔世,又似陌路──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她沒料到再度重逢,對他來說竟然已是恍若隔世,他彷彿認得她,卻不再記得她。

    別離,長久得連回憶都褪盡了顏色,在他的記憶裡,沒有她的存在──她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夾纏著淚意洶湧的心酸。

    原來這六年中,痛苦一直都只屬於她,沉溺在回憶中走不出來的,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淚珠凝在眼眶,流不下來,就像凝住了六年來流離的歲月,一滴也不能化成水。

    「不,我們不曾見過。」她深深吸了口氣,心中明明痛得想哭,臉上卻帶著微笑。「你不認識我,而我也不認識你。」

    她的聲音驀然梗住,撇開頭,站起身來,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走出了長廊。

    走過高廊大柱,拱窗紋壁,充滿了歐式貴族風格的寬闊豪華大廳,侍者為她拉開了大門,殷詠寧站在這間世界聞名的半島酒店門口,望向落著細雨的星夜,一股悵然的情緒蔓延上來,她環抱住雙臂,像要環抱住自己莫名絞痛的心。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分開,會失去彼此,會音訊全無──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以我一生不渝的記憶!

    想起她和商無憶星夜下的盟約,那場生死交替,糾纏成灰燼般的激情,冰冷哀傷的眼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流下了她半弧形的潔美面頰。

    她絕望地環抱自己,哀淒地痛哭起來,一切都過去了,回不去了。

    過往的日子浮沉在記憶的海洋,寂寞的她就像沉沒在深藍的海底,觸摸不到最心愛的人,說不出最刻骨思念的深情。

    她不明白──他們曾是那麼深深相愛過的,為什麼他竟能夠遺忘她?

    站在半島酒店長廊內的商無憶,望著殷詠寧眼中含淚,卻笑著離開的神態,一時有些怔忡,剎那間浮現在他心頭的,竟是那揮也揮不去,而又似曾相識的陌生情緒。

    那些跨過他思緒的不是記憶,而是她帶淚的美麗臉孔──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異常清晰,細細想來好像有些脈絡可尋,但他沒法兒細想,一想就腦子發熱,一種欲碎欲裂的疼痛。

    所有的記憶彷彿都沉澱到靈魂底層去了,而他不知道沉澱著的、深埋著的,被他遺忘的──是愛的記憶。

    他快步走出了半島酒店,追尋著殷詠寧的背影,他必須追回殷詠寧,他知道她一定和他遺留在過去的、失去的某段歲月有關,他不能讓她就這麼離去。

    他在飄雨的深夜街道上,看到了殷詠寧寂寞孤單的纖弱身影,當他望見她臉上交織著淚和雨的悲傷神情時,他覺得心中突然湧起一種近似憐惜的痛楚。

    她的淚,像在他激顫的心葉上,刺出一滴滴的鮮血,那是一種針鏤般的細細疼痛,拂過他每一絲血脈。

    他緩緩走到殷詠寧面前,溫柔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雖然你說我們不曾見過面──但我總覺得自己認識你,而且必定和你有很深的淵源,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他仰起頭來,冷雨撲面,是一種沁入心扉般的疼。

    「我一直在找,找自己失落的一段過去;找一個六年來始終在我夢中出現,讓我心痛的身影──可是我不記得她的名字和長相,只覺得始終有個模糊的影子時時在我心中晃動,可是我連她的模樣都看不清。」

    他俯下頭來望著殷詠寧,無奈而悲哀地笑了。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會尋找一個記不得長相和名字的人?那是因為六年前,我出過一場車禍,而且受了槍傷。」

    他撩開額際的髮根,露出隱藏在濃密發內,一道硬幣般大小的白色傷疤。

    「子彈雖然只是擦過我的頭,卻傷了我腦幹裡屬於「海馬回」的組織部分,而「海馬回」的主要功能是提供明確的情境記憶,所以我完全想不起來跟那場車禍有關的人事物。」

    他放下髮絲,遮住傷口,望著震驚異常的殷詠寧。

    「醫生說這是「創傷後異常失憶症」,也就是在腦部受了重大創傷後,會導致當時情境記憶的異常喪失,自動抹去跟事件有關的記憶或感覺,再加上我腦裡「海馬回」的組織部分受損,所以要恢復那一段記憶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心疼的情緒幾乎淹沒了殷詠寧,她震驚而痛苦地望著商無憶額頭的傷痕,一種無奈而絕望的淒楚與心碎幾乎把她擊倒了。

    憶起六年前那一場生死劫難般的意外,她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戰慄和恐懼。

    當時隨著車子一起墜海的商無憶,在經過警方和海岸巡防隊的迅速及大力搜救下,終於在淺水灣一處淺灘上尋找到昏迷不醒,且幾乎已經沒有氣息的商無憶。

    警方研判是商無憶在墜海後憑著精純的泳技打破車窗逃生,卻因傷勢嚴重,失血過多,而在游上岸後因體力耗盡而昏迷。當他被尋獲時已經有嚴重的失溫及休克現象,緊急救難小組裡的醫護人員立即為商無憶急救,並且將奄奄一息的他用直升機送到了港恆醫院。

    而在港恆醫院的加護病房外,她第一次面對了商家的人,當冷酷尖銳的商家詮知道商無憶竟是為了救她,讓她安全跳車才留在煞車失靈的車內控制方向盤,而沒有立即跳車逃生時,他大發雷霆,冰冷而毫不留情地命令她立刻離開商無憶,離開香港。

    「你就是那個讓我兒子拚了命也要救的女人嗎?」

    六年前商家詮那嚴厲精銳,酷寒冰冷的聲音彷彿又在她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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