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任倩筠
她的話竄入邵愷耳中卻是格外刺耳,她在掙扎什麼?在出國與他之間,她應該義無反顧選擇他才對,他邵愷不要成為別人放棄某種目標後的選擇。因為自尊受到打擊,他在言語上變得具有攻擊性,他希望看到葉彤因為他而痛苦,他要讓她為她的不告而別付出代價。
「你不必掙扎,那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反正你也只是一個階段性目標而已。」
葉彤震了下,「什麼意思?」
邵愷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地自書架上拿出一疊紙張遞給葉彤。
葉彤逐頁看著,臉色由青轉白,再由白轉青,拿著紙張的手顫動不已,許久之後才勉強開口:「這……是什麼意思?」
邵愷滿意地看著她眼中受傷的神色,心中卻無端抽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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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你拒絕我,我便發誓要在二個月內追到你,這就是追你的準備計劃書,這世上沒有我邵愷追不到的女孩。」這致命的一擊令葉彤搖搖欲墜。
每頁紙上都清楚地記載著關於她的一切,以及邵愷每一天應該採取的行動,可怕的是,連淋雨發燒都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她緩緩抬起眼,悲憤不斷襲入心中。
「所以說,一切都是假的,包括說愛我也是嗎?」
邵愷沒有回答,心中卻不斷在否認,在葉彤的逼視下,他無法開口。
葉彤胸中一酸,淚水卻未曾滑落,人到了最悲痛的時候,果然是哭不出來的,事已至此,她還能說什麼呢?把紙張遞還給邵愷,她不禁慶幸著自己還能擠出一絲笑容。
「不管……不管你是不是始終在玩遊戲,我……我只能說,在我決定放棄出國的計劃時,的確是因為我深愛著你。」
那麼微弱卻又那麼清晰的言語,一字一句地撼動邵愷的心,他在極度茫然中佇立良久,當他清醒過來想要去追葉彤時,她早已失去蹤影。
當晚下了一場雨,是典型的颱風雨,他在風雨中想起當時在大學部等待葉彤的心情,竟是甜蜜中交雜著苦澀,苦澀中抱著期待的,他愛葉彤,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做了什麼?當他幡然悔悟時,伊人已然遠去。
此後,葉彤再也不曾出現……
第八章
寒流來勢洶洶,即使在醫院裡,穿過門縫透進來的寒氣,依然冷得讓人直打顫。
邵愷走在長廊上,臉上的寒意比外面的冷鋒更為迫人,經過之處不論護士小姐或實習醫師都趕緊識趣地迴避,免得被這一波寒流侵襲。
大家都知道,邵醫師是全醫院最英俊的醫師,卻也是脾氣最差勁的醫師,誰要是遠遠看他青著一張臉走來還不自求多福避開的話,那挨罵、挨刮實在是咎由自取。
剛進醫院的護士一定會被他線條分明的輪廓所迷惑,但之後便會被他喜怒無常的脾氣所懾,於是看到他時總是又崇拜又敬畏。
在他走進休息室之後,護士長立刻動手泡起咖啡,這是邵醫師多年來的習慣,而且一定要她親手泡,別人泡的他肯定一喝便知,然後連人帶咖啡一起被轟出休息室。
邵愷進入休息室,茫然地望著窗外。凜冽的冬天,連西垂的夕陽都顯得那樣枯寂。
休息室裡擺滿了恭賀他升上外科副主任的花籃、禮盒,洋洋喜氣卻沖不走他心中的大片陰霾。他的刀法向來被稱為神乎其技、乾淨俐落,但再怎麼厲害的刀法,也抵擋不了死神。當她執意把生命帶走時,再怎麼神乎其技的刀法在她面前都是班門弄斧、徒勞無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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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特別關照的那個小男孩終於走了,雖然這不是第一次看著自己的病人死去,但這次的感受卻特別強烈。多少年來,他站在生死的界線上跟死神競賽,這次的失敗讓他的感觸特別深刻,也許是長期的寂寞累積的吧!
忍不住地,他想起小男孩前幾天問他的話。
「邵醫師結婚了嗎?」
他搖搖頭。很多病人都怕他,唯獨這個小男孩總是會天真地纏著他問東問西。
「哦……」他思索著,又繼續問:「那邵醫師有喜歡的人嗎?」
他看著手上數據的眼迅速變得模糊,腦海裡閃過葉彤靦腆的笑臉。
「我有喜歡的人喔!」小男孩自顧自的說著:「可是我都沒有告訴她,她一定以為我只是把她當成好朋友!如果我這次能順利出院,我一定要告訴她,我非常喜歡她,可是我怕我沒那個機會……」
邵愷看著他無邪的臉蛋,心中一陣絞痛,「不會的,你會有機會告訴她的。」
「我覺得人好愚蠢喔,明明喜歡卻偏偏不肯說出口,要是我就這樣走了,她不就沒有機會知道我是那麼的喜歡她;要是她剛好也很喜歡我,那麼她一定會氣我,氣我為什麼沒有告訴她我喜歡她。應該說的話藏在自己心裡,藏得再久她也不會知道,你說我可笑不可笑呢?」
邵愷定定地看著他,腦袋像被什麼重擊般的嗡嗡作響,應該說的話……葉彤害羞的神情再度浮現,臨走前,葉彤把她應該說的話說給他聽了,而他呢?這一生可還有機會跟葉彤說自己心裡真正想說的話?她這一走,就是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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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不過十五歲,當他無奈的必須跟死神搏鬥時,卻能夠悟出這麼多的道理,自己呢?難道也要等到這種時刻才能頓悟嗎?如果是,那未免太悲哀了。
那是小男孩所說的最後一段話,之後他便帶著遺憾跟隨死神而去,那種遺憾他能夠深切體認。
這一生,他可還有機會再見到葉彤?輕微的,一陣敲門聲響起,護士長踩著無聲的步伐走進來。
「副主任,您的咖啡。」
邵愷頭也不回,感覺到護士長又靜悄悄地退了下去。對於這個稱謂,他還不太習慣。
在這家醫院,他走來一路順暢,每年的升等都順利通過,主任甚至已經開始暗示他,將來的位置非他莫屬。
但是爬得越高,他心中的孤寂感卻莫名地越深。
香醇的咖啡味輕飆入鼻,他卻沒有心思去啜飲一口。
窗口飛來一隻麻雀,可笑地對著窗戶輕啄著,它並不知道窗戶反射出來的其實是自己的影子。在醫院這麼多年,他深切地體認到,最大的敵人其實不是環伺在自己周圍的人,而是自己。於是他不以升等為考量!專心地做著研究,不與其他派系同流合污,於是更加受到院長青睞,一路高昇至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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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窗口的反影中,他看到李廷寬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在這醫院裡敢不敲門便隨便進來的也只有他而已,他唯一的好朋友。
他毫不客氣地拿起咖啡就喝了一大口。「嗯,好喝!你這兒的咖啡就是不一樣。」
因為總是一臉的與世無爭,李廷寬在醫院裡相當有人緣,不過他不怎麼求上進的個性,卻使得他與邵愷的職位越差越遠。
「護士長拜託我來看看你,因為她有義務保護其他無辜的人。」李廷寬意味深長地笑著。
對於自己暴躁易怒的脾氣,邵愷也很懊惱。
「怎麼樣?今晚去放鬆一下吧?」他們經常相約在離醫院約十五分鐘路程的PUB飲酒。
邵愷面無表情,那家PUB有很多等著獵物的辣妹,邵愷總是不吝嗇與她們玩玩。
「那晚上見!」李廷寬把咖啡全部喝完,哼著歌走出休息室。
「我心內思慕的人,你怎樣離開阮的身邊……」
漸漸遠去的歌聲,清楚地敲在邵愷心上。
那是一首思念舊情人的台語老歌,阿寬總愛在他面前哼唱。
看著窗外蕭條的景色,他只覺得四周的空氣益發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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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裡,頹廢與華麗的氣息相互交融,每個人各喝著最能代表他們心情的酒。
邵愷與李廷寬坐在吧檯前,靜靜地不說一句話。平常在醫院裡說的話夠多,對家屬交代病情、開會、講課,到了這個熱鬧的地方,他們反而變得安靜。
每次一走進來,就有許多尋找獵物的眼光繞著他們打轉,李廷寬清心寡慾,總會對著花枝招展搖擺走來的女孩正經地道:「我吃素。」
邵愷就不同了,他總是戲謔地看著那些女孩,然後語帶曖昧地道:「我葷素皆可!」
最後的結果通常是李廷寬仍然留在原地繼續喝酒,邵愷則跑去大祭五臟六腑。
不過,邵愷也有什麼都不想吃的時候,這時他只需雙眼銳利地一沉,女孩們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不過今天,他不吃素也不沾葷,因為現在是講經時間。
李廷寬喝了一口酒,吐了一口煙圈,緩緩說道:「醫生就像和尚一樣,在學會渡化眾生之前,首先要渡化的是自己。我們每天看生看死,沒有必要為每一個生命的誕生歡欣,也沒有必要為每一個生命的離去悲傷,生命就是如此自然地反覆交替著,醫生只負責迎生送死,並不負責歡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