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喬楚
季薇細膩賢淑的舉止令他更自覺形慚。
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妻子,他真的不想傷害它,所以他也一直強迫著自己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儘管他知道自己並不能遺忘季薔。
「薇薇,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休息?」他注意到她益發消瘦、蒼白的臉。「這些日子你是不是又睡得不好了?」
他知道自幾次人工受孕失敗後,她變得相當沮喪低落,儘管他不斷安撫她,並表示自己不在意領養孩子,都無法減輕她的壓力。
所以她開始失眠,必須靠安眠藥來度過夜晚。
而他的壓力並不亞於她,只是他盡量不讓她知道。
他是家中的獨子,尤其他康家又一脈單傳,他的父母幾乎把延續康家香火的希望全放在他身上。儘管他已用盡各種方法與他父母溝通,但是中國人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傳統觀念已經根深蒂固了,對於季薇無法懷孕生子一事,他的父母已有微辭。
夾在父母與妻子之間,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薇薇,我很抱歉,這些日子由於我一直忙著海外公司業務的拓展,疏忽了你,等過些日子業務上了軌道之後,我帶你出國去散散心好不好?」
他的壓力除了來自延續香火之外,還有康家平交給他的事業。
他學的是建築設計,在當完兵之後和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開了一間設計公司,為此他父親頗不能諒解,因為康家平一直希望他能繼承他的事業,但是他不喜歡商場上的爾虞我詐,所以堅持不肯接掌他父親的事業。可是半年前,康家平因心臟舊疾復發,醫生囑咐必須長期休養,否則會有生命之虞。為了讓康家平可以安心養病,康諾毅然決然結束自己的設計公司,接掌康家平的事業。
對他而言,放棄了設計是一項極為痛苦的抉擇,就像當年他放棄了季薔。
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中,將會在無盡的痛苦深淵中度過。
「面就要糊了,你快點吃吧!」季薇瞥到書桌上的酒瓶、酒杯,以及煙灰缸裡堆得有如小山丘的煙蒂,眉心忍不住擰了起來。
「到底是什麼事困擾了你?」
「困擾我?有嗎?沒有!」康諾心虛地拿起筷子吃起面來,其實他沒有吃消夜的習慣,如果有,那也是兩年前的事了。
他的回答季薇並不相信。
她知道那一晚他與季薔兩人共進晚餐時,一定發生過什麼事,否則他不會和季薔一樣地慌張,言辭閃爍。
「薔薔下禮拜就要回英國了。」
「這麼快……」那些麵條霎時像鋼絲般梗在他的喉嚨。
那一晚,她說過她還是會走的,他應該早有心裡準備,但是卻沒料到她會走得這麼快、這麼絕情。
難道台灣真的沒有令她值得留戀的嗎?
「你會捨不得薔薔走嗎?」季薇一直注意他臉上溢滿痛苦的表情。
是的!他捨不得!如果可以,他希望她可以留下,為他留下!—只是他已喪失這種權利,而季薔也不會為他留下。
季薇凝視著康諾,心中突然泛起酸楚。
她知道她雖然得到了他,但是他的心卻不曾真正屬於過她。
她妒忌季薔!
就是因為她的妒忌,才讓她犯下大錯。
如今上天懲罰了她,不只讓她無法生育孩子,甚至還要用生命來贖罪。
難道愛一個人也是錯誤?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卻欲哭無淚。
「告訴我,如果兩年前沒有發生那件事,你會選擇我還是薔薔?」
康諾的身子陡地僵了僵。「過去的事,我們不是說好了不再提起的嗎?」
「過去了嗎?你真的以為一切都成過去了嗎?」
這話可活像譴責,令康諾感到汗顏。「薇薇……」「我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一直是個體貼盡心、負責任的好丈夫,而我卻不是個好妻子,甚至不能給你子嗣!我帶給你的不是快樂,卻是痛苦。」她的眼裡浮上了薄薄的淚光,如泣如訴地看著他說。
康諾走近她擁著她的肩說:「你一直是個好妻子,而我也不在乎有沒有孩子,你給自己太大壓力了,也許我真的該抽個時間陪你去散散心。」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的淚終於落下,酸楚中帶著愧疚地說:「我不值得你對我這麼好,不值得。」
「說什麼傻話,你是我的妻子,我當然要對你好。」「你愛我嗎?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我們都已經結婚了……」
「你不敢說實話對不對?」她的反應相當激動,淚流滿腮。「我們會結婚,完全是因為你想為那一晚所犯下的錯負責,你從未愛過我,我也不是你心目中所想要的妻子。」
「薇薇!」他嘶啞地哄著她,表情帶著痛苦的扭曲,神情凝重地說:「我知道你受了極大的委屈與不平,但是我一定會盡量彌補你……」
「我要的不是彌補,我只要你真心地愛我!」她推開他。
「薇薇……」
「你從未愛過我,你已經把你的愛全給了薔薔對不對?」她一針見血地指出。「薇薇,你究竟要我怎麼做?」他滿心的懊悔。
「你什麼都不必做,你做的已經夠多、夠好了,現在是我該做些什麼償還你的時候了。」她臉上呈現出詭異的平靜。
「薇薇,你想做什麼?」康諾知道外表柔弱溫順的季薇,內心其實比誰都還要倔強;她該不會想不開吧!?
這個念頭雖然一閃即逝,但他也被自己的這種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不會的!他在心裡安慰著自己。
「我做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所做的一切全是因為我愛你,就算我曾經犯下過錯,也希望你可以原諒我,不要恨我。」
「薇薇……」
「我累了,我要去休息了。」她像一縷幽魂飄出他的視線。
※※※
天色一層層地漸淡,微微地露出明亮曙光,季薔佇立在窗前看著這樣的變化,心境卻沒有因曙光的出現而豁然開朗,相反地更加低落。
她想起鄭愁予曾寫過的詩——
我躂躂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我只是過客這兒是她的家,但是她卻不能長住,必須到異國去當個遊子。這種飄泊的日子要到何時才能結束?
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來,她知道她的父母已經起床了,她退不及待地走出自己的房間,只想多和父母相處一些時間。
「爸、媽,早。」
正在準備早餐的鄭美娟,以及看早報的季正中同時望向她。
「怎麼這麼早就起床?」鄭美娟問。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我就是被這麼美味的早餐給誘惑起床的。」她看了餐桌上的清粥小菜,突然覺得飢腸轆轆。
人家不是常說孕婦的胃口都會變大嗎?而她現在——喔喔!又想到哪裡去了!「老爺子,你不是說有一件事要對薔薔說嗎?」鄭美娟一邊盛稀粥一邊向看早報的季正中擠眉弄眼。
「呃……是這樣的……」季正中收到妻子傳來的訊息,放下手中的報紙關注地問:「薔薔,你在英國有沒有男孩子追你?」
季薔已經猜出七、八分季正中為何要這麼問了。
「當然有,而且還是一大票,難道你們以為自己的女兒這麼沒行情嗎?」她特意誇大其辭。
「那些都是什麼人?」鄭美娟緊張地瞧著她。
「男人呀!」她俏皮地回答。
「死丫頭……」鄭美娟白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是男人,我問追你的是外國人還是中國人?」
「黑人!」她逗著母親。
「黑人!?」鄭美娟信以為真地叫著:「不行!我可不要一個黑人女婿,我不答應!」
「媽!」她啼笑皆非:「我什麼時候說我要嫁給黑人了?」
「沒這回事最好。」鄭美娟像吃了定心丸,隨即加了但書說:「我可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挑女婿沒有省籍情結,但是我可不要你找一個外國人當丈夫。」
「媽!您沒有省籍情結,倒有國籍情結。外國人有什麼不好?高大、英挺,又懂得溫柔體貼。」她信口胡謅。
「不行、不行,我才不要一個洋人女婿,我不答應!」鄭美娟堅持己見。
季薔見她固執地抿著唇,忍不住噗笑出聲。
「媽,您放心,我已經決定終生不嫁,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
「不行!我也不准你終生不嫁。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鄭美娟是個思想相當傳統的女人。「薔薔,你就別再尋你媽開心了,她可禁不起嚇唬的。」季正中也忍不住打趣地說。
「爸,我沒有開玩笑,我真的不打算結婚。」她收起開玩笑的態度。
季正中和鄭美娟露出詫異的神情。
「薔薔,如果你已經有了要好的男朋友,而他是個洋人的話,只要品德好、對你好,媽也不是真的會反對,剛才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鄭美娟曲解她的話,原本堅持的態度也軟化下來。
「媽,我真的沒有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