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齊萱
房寬聞言,已來不及深究「聽見」是否同等於「照辦」,在呼出最後一口長氣後,便溘然長逝於雪飛霜的臂膀。
「房伯?房伯。」她的淚水開始爭先恐後的流下已然腫脹起來的面頰,更添刺痛,但此刻雪飛霜覺得受創最深的,卻是她難捨這位五個多月來,與她相依為命、情同父女的長者之逝的心,雀蜂螫傷反倒已經無關緊要了。
究竟是誰如此狠毒?放蜂進屋裡去螫刺他們,而且數量之多,分明就是想置他們於死地,若非房寬立刻將她護在身下,如今她肯定也已慘遭螫死的厄運,幕後的那只黑手,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了什麼?無論那個人是誰,雪飛霜驀然握起拳頭來對已了無生息的房寬,也對自己發誓道:這個仇,我非報回來不可。
才推開吳宅西廂客房的門,周瑜便倒抽一口冷氣。「寒衣。」
端木愷將袍服敞開一半,正端坐在席上,用右手包紮著左手臂上的傷,聞聲也只斜睨了他一眼,便再自顧自的裡綁布巾,直至完成。
「不是說好今夜要在前臨聽曲兒的嗎?」「所以我才趕著料理傷口,就怕掃了周郎的興呀。」
「瞧你老是這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周瑜一邊朝他大步走來,一邊忍不住問道:「又為了女人跟別人決鬥了?」「不,」端木愷穿回衣服,隨口就否認。「只是略微活動了一下筋骨。」
「需要到受傷的程度?」周瑜見他無礙,便忍不住調侃。
「少揶揄我了,公瑾,只是人家既然都上門來挑戰了,我總不能在借住吳侯母親娘家舊居期間,縮頭縮尾,甚至卑躬屈膝吧;賴叢的武藝不怎麼樣,不過作他幫手的那人身手卻不差,這次『訓練』打起來還算過癮。」
「二打一,那賴叢也太不上道了。」
「這算得了什麼,前年底我還曾以一敵六,不照樣穩居上風。」
「這種事,」周瑜搖搖頭道:「也只有你會覺得好玩而已,結果呢?你又無意娶那位女太守,真不曉得你當時那麼拚命,究竟是所為何來?」「就你剛剛說的呀,好玩,能夠讓我覺得好玩,已經很了不起了,以一敵六,算得了什麼?」「但若再這樣任性的玩下去,」周瑜突然扣住他的肩膀,難得激動的說:「總有一天會玩出毛病來的呀,你有幾條命,禁得起你老是這樣玩?你就不怕有一天會把命給玩掉。」
看著周瑜那出了名的漂亮眼睛、俊秀鼻樑和厚薄適中的雙唇,端木愷將嘴往下一撇笑問:「死很可怕嗎?」「我原以為你不會逞那種不怕死的匹夫之勇。」
「公瑾,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很勇敢,我說的是哪種真正的勇敢來著?」端木愷突如其來的反問道。
這一下可真的問倒周瑜了,但身為端木愷情同手足的好友,他卻不能不一吐為快。「寒衣,自伯符繼承父志,請得袁術的批准,得以回會稽募兵,並與我在歷陽會合,終於一路回返江東,占曲阿、奪丹陽、據吳郡、攻會稽,降服了太守王郎,消減了地方豪強嚴白虎的武裝,讓我們意外結識你以來,」他驀然收回手,握起拳頭來說:「我所見到的端木愷,便一直是個行事冷靜,從來不曾剛愎自用的男人,愈激烈的戰役,你打起來愈自在從容,向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端木愷笑了一笑,伸手包攏住他的拳頭說:「我只重視你與伯符的友愛,別人的失不失望,於我何干?」「寒衣。」
「別激動嘛,公瑾,我只說自己從來就不怕死,可沒有說我想死啊。」見周瑜神色稍緩,端木愷才接下去說:「如果碰上的是像上一回在元菟那種或志在必得、或別具用心的對手,我認輸就也罷了,但是面對如賴叢這種庸才,我可不想丟臉,再怎麼說,總也得顧慮我身為周郎你帳下一員的自尊吧。」
周瑜深深的看了好友一眼,歎了口氣道:「今日你好像喝多了,午後一抵吳府,你便跑得不見人影,敢情是買醉去了,為什麼?」「沒聽說過近鄉情怯?」「我只曉得鄉情醇厚。」
「可別告訴我,你口中的『鄉』,是廬江郡的舒縣。」
「我本是舒縣人。」
「但二嫂如今卻在柴桑,她與兒女所在的地方,才是你此刻迫不及待想趕回去的『家鄉』吧,」端木愷由衷的說:「都是為了送我,才會佔用了你與妻兒相聚的時間。」
「哪來這麼多廢話,自伯符中箭身亡之後,你便成為我唯一的異姓兄弟了,當時吳侯僅十八歲,周圍人等見他年輕,對他能否成就大業,多持懷疑態度,有徘徊觀望,有的想另投新主;難得你這以往時常一去數月,不見人影,只有在我軍適逢大戰之際,才會出現的人,竟一馬當先的擁護仲謀,使得伯符舊部原先顆顆浮動的心,終於漸次安定下來,功不可沒。」
「你又來了,將眾人的心安撫下來的,是你與張昭,我不過是回去看看你有沒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而已。不過那回也真是巧,若非伯符驟逝,我恐怕仍會繼續滯留北方,說不定還挑一、兩場戰役下去玩玩,那麼後來在官渡一役中一戰成名的,便絕非僅夏侯猛一個少年英雄而已。」
「你什麼時候在乎過那些外在的虛名?我怎麼完全不知?」端木愷聞言的第一反應,竟是仰頭大笑,然後便拍拍周瑜的肩膀說:「走吧,聽曲兒去。有關於我啊,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不過那些均無關緊要,你只需要知道我這一生,最看重與你的交情即可。」
與他並肩出房穿廊,往前廳走去的周瑜,心底不禁回憶起兩人過往的種種:的確,他對端木愷的認識,依世俗的一般觀點來看,委實不算詳盡。
字為伯符的孫策,和他是自十餘歲起便結交的朋友,兩人同年,私交極厚,有無相通。孫策的母親吳太夫人,原為錢唐縣人,後來在丈夫孫堅從軍在外時,就住在距離舒縣不遠的壽春縣,她一向把自己當兒子一樣的對待,之後孫策乾脆應他的邀請,連同今日接任吳候的孫權在內,一家全搬進周府中去住。
他與孫策的關係,後來更因在攻劉勳的皖城時,分別得喬公兩名均為絕色的女兒為妻,而成了連襟。
換句話。他興孫策既為友。又為親。如今孫權對他,亦敬如兄長,周、孫兩家可謂再親不過。
反觀他與端木愷,關係就並非如此。端木愷小他兩歲,長得一表人才,平時風流倜儻,不知是多少女人暗中傾慕的對象,一到戰場,即虎虎生威,銳不可擋,經常殺得對手片甲不留;無論是以前的孫策,或現在的孫權,都對他器重有加。
端木愷也從不辜負吳侯所托,每次交付給他的任務,總能順利完成,幾乎可以說是戰無不克、攻無不勝,而且對於自己的能力充滿信心,從不謙遜。
雖然對於本身的戰力與功績,他的自信只緣於實話實說,但仍因而惹來不少眼紅之人的明嘲暗諷,只是端木愷在意的,似乎從來就不是這些:他總是獨來獨往,寄情聲色,卻又絕不流於放縱,事實上,他還頗具風雅,一直要到某一天,周瑜才真正見識到端木愷血性的一面。
那是孫策八年前表示欲封端木愷為揚威中郎將時,旁邊突然有人冷哼一聲:「金眼妖童也配與周公瑾齊名?」當時周瑜已受封為建威中郎將,聞言即迅速與孫策交換了一抹表示「不好」的眼神,但這一切仍快不過端木愷的劍尖。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聽看看。」端木愷的聲音比往常低沉,卻幾乎全殿之人,都可以感覺到他渾身所散發出來的懾人寒意,而當時任丹陽郡太守之長史的薛世,更是早已為先前的出言不遜而懊悔不已、全身直打冷顫了。
「仲謀,我早跟你說過,天生異相的人,不只你一個,是也不是?」就在一片劍拔弩張之勢中,周瑜刻意輕描淡寫的說。
「是呀,仲謀,」孫策隨即接續道:「你看揚威中郎將的金眼,是不是比你的碧眼兒還稀奇。」
「豈止稀奇,簡直就是神氣多了。」孫權馬上走到端木愷身邊去,對那個只差沒有跪下來求饒的薜世說:「薜長史,你初來乍到,應該還沒有見過我吧?瞧我的碧眼紫髯,要不要也為我取個外號?」這事就在孫家兄弟和他一來一往的搭唱間落幕,但從此周瑜與端木愷之間的情誼卻明顯的增進不少,或許是因為端木愷總不忘最早出聲相救,讓他不至於在衝動之下,釀就血濺殿前之禍的人,是他周公瑾吧。
後來他自然也和大家一樣知道了端木愷的父親是會稽郡治山陰縣首富,母親且具皇室外戚血統,可是他同時也發現到端木愷極少返鄉,對於家中一切,亦幾乎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