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齊萱
而他從我的表情當中,也猜到了我應該已經知道原委了。
原來我只算了毛毛蟲半邊的腳數。
「天啊,意同,你的腦袋裡還真是缺少了某部分。」他終於忍不住跟著我一起爆笑開來。
笑了半天,還是我先掙扎出口說:「無所謂,反正我現在念的科系已經用不著『那一部份」了。」
那真是非常快樂的一天。
隔天晚上他到家裡來,與媽媽、弟弟、大姨,甚至外婆都相談甚歡,反而是我因心中有所感悟而沉默了許多。
飯後媽媽和大姨領著弟弟送外婆回舅舅家去,我開了一罐啤酒給他,自己也在蘋果西打中加了一點點酒。
「你今晚幾乎沒有聲音,是昨天一天累壞了嗎?」
「沒有,我只是不擅長處理離別的場面而已。」
「怎麼不想這頭別離,那頭就是相聚?」
「我可是一生下來,就被迫與血緣另一半分離的人,而且還是對方主動割捨的,你叫我對離別怎能不特別的敏感?」
他當然曉得我指的是我的父親。
「沒有他,你一樣長大了,而且是個大家都喜歡的好朋友,我覺得阿姨把你教得很成功。」
「是嗎?其實我不是沒有想過要變壞,只是每次想到如果連我都讓她傷心,那她這些年來的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就因為這一點,讓我從來都不敢放縱與任性,總想把每一件事做到最好,不敢讓媽媽失望,不敢得罪朋友,因為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是不是?」
「義務?」他的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連朋友都包括在你所謂的「別人」之中嗎?朋友間怎會用到這個字眼?」
「不曉得,我總覺得別人沒有義務對我好,除非我先對他們好,加倍的好。所以我從小就最怕吵架,每一次的吵架,總讓我擔心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絕裂結果。」
「想太多了啦,意同,人家對你好、喜歡你,不過是因為你本身真的好,真的能夠吸引他們,你只要自然接受就好。」
「就這麼簡單?」我想問他:你呢,你又有沒有包括在「他們」之內?
「就這麼簡單。」他喝一口啤酒,改變了話題。「下學期我可能會比較忙。」
他參加的是一個頗富政治色彩的社團,詳情我並非很清楚,卻曉得他早巳躍躍欲試,甚至立下勇奪優良社團獎的豪願,說他就不相信老干開不出新枝來。
「你接了社長職位嘛,在所難免。」我在想,這是不是他在為要與我減少聯繫,而預先鋪路。
想不到他隨即先發制人。「所以你更要常常來信,給我打氣,告訴你,我可是會真的每天回家,就先翻信箱。」
「早知道就不告訴你,我最拒絕不了朋友的要求了。」
「哈,現在才醒悟,太晚了啦,更何況我們兩個的名字早寫下一定會認識的淵源。」
「名字?」我看不出他的名字和我的有什麼相同之處,倒是曉得因為他父親是軍人出身,所以慕覺是「仰慕覺民」的意思,仰慕兼紀念那位曾留下一封賺人熱淚的遺書給他妻子的革命烈士林覺民先生。
「是啊,覺民先生字意洞,夫人名叫意映,不是湊巧「你意正與我意同」嗎?」
「聽你在瞎掰。」我的臉微燙,不過應該是西打中的酒精作祟吧。「說不定當初我媽問他能不能把我生下來,而他則問我媽願不願意繼續跟他,結果他們雙方都同意,可是叫「同意」又實在太滑稽,所以才反過來將我的名字取為「意同」。」
聽了我的推測,慕覺哈哈大笑,然後看了一下表說:「快十點半了,距離上車還有兩個小時左右,我也該回去跟外公家的人道別一下了。」
「你不是搭明天的飛機?」我大吃一驚。
「人人都趕著要回家過年,我換不到票,乾脆改搭夜班火車,一樣的嘛。」
「怎麼會一樣,夜車累死人了,半夜醒來,看見外頭一片黑暗,那種……那種……」那種前塵往事齊浮心頭的撞擊,不禁使我打了個冷顫。
「說你最多愁善感,你還不承認,一覺到台北,不就沒事了。」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嘿,誰讓你道歉的,我自己也想要過來吃這頓飯啊,怎麼才跟你說過的話,你一轉眼就忘了,記住,有人對你好,大方接受就是了。」
我還無法作出任何反應,他已經拎著啤酒罐走到外頭,吸一口冷冽的夜風,將啤酒一仰而盡,跨上他表哥的重型機車,然後把空罐塞給我。
「意同,我回去做個現代的「覺民先生」了。」
第五章絕裂
新學期開始了,從大二開始就加修中文為輔系,並且擔任校內女聯社公關的我,日子應該算是充實而忙碌的,但讓我覺得累的卻不是課業,或是必須安排名人到校演講以及電影欣賞等等的社團活動,而是對遠在台北的慕覺的牽掛。
不過這學期因為搬進新宿舍,室友采自由組合制,倒意外與同室的三位同班同學親密起來。
她們再加上大學這一年半來,好歹也交到的許多朋友,雖然填補了我對家鄉與舊日朋友思念的空檔,卻取代不了我內心最底層的無助。
這裡的同學總嘲謔著我出奇強烈的想家情緒,從日本回來讀書的薇嬈曾問過我回家一趟所必須花的時間,然後說:「喔,比我飛回日本還久,也難怪你會想家。」
她的類比和當日其他僑生同學對我的安慰,成了我入學時聞名於全系的笑話。
對家的感覺,其實就像自己和一般人不同的身世一樣,一直都是矛盾的,只是很少將這種情緒表達出來而已。
而我當然也很清楚,清楚自己這陣子心緒之所以愈發翻騰得厲害的主因。
每天、每天,我都盼望著信箱中有他的來信。
但也每天、每天,我撕開信封的手越來越遲疑,就怕自己無法愛了不求回償。
或許要到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真正體會到母親對父親的心情,也更深一層領受她多年來的委屈,生下我的時候,她才多大?虛歲二十,老天,真是年輕,現在的我都已經比當時的她大,而她居然做了媽媽,還是難以見容於那個時代道德規範的未婚媽媽。
對一個人,要有多深的愛,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
而她的情深,是否正好更加突顯出父親的冷血與自私?
我找不到答案,更怕找出的答案會正好符合我心中最深的恐懼。
就在乍暖還寒的三月,慕覺到台南來了。
「來帶你去看一部舊電影。」
面對我的驚訝,他反倒顯得從容自在,只說高中的同班同學現在是我們學校視聽社的社長,他特別請他幫忙找來那片LD。
「哪有客人為主人安排活動的道理?」
「先看完那部片子再聊。」
放映室裡只有我們兩個觀眾,晝面一出來,我就輕嚷:「哎呀,這音樂好熟。」
「你寒假剛聽過,記性不會這麼糟吧?」
我想起來了,是游東海岸那一天,他說有首好聽的歌,要我出去聽的那一首,想不到竟然是這部電影的主題曲。
我們在幽暗的室內看著,誰都沒有講話,一直到那有名的一幕出現,我發現自己的眼眶開始微微發熱,而慕覺則悄悄的握住了我的手。
「與自己的星球相隔那麼遙遠,他尚且想盡辦法要打電話回家,要回家去了,更何況是你,這樣握緊你,則你想什麼,感受什麼,我都將完全知道。」
我難辨其味的淚水,終於在黑暗中無聲的滑落。
隔天一早,我先感覺到有人在拚命的搖我,接著便聽到:
「意同,已經六點十分了,再不起來,他會等得氣炸。」搖我的人是向來早起的那位室友。
什麼?他那麼早就過來了。
匆匆梳洗,趕緊跑出去。
不料他卻將臉一板說:「進去加外套。」
進去套上系服出來,他卻還是不滿意。
「這麼薄的外套,有穿等於沒穿,哪,換掉。」他反手就脫下了他的夾克。
「可是……」
「還可是、可是什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感冒了?還有,把這個吃完喝掉。」
「這是什麼?」我接過小小的保溫罐。
「蜂蜜漬梨,我的偏方,昨晚找了整條民族路,到了路尾才發現有純正的蜂蜜,先把梨吃掉,再把蜂蜜喝乾淨,這樣喉嚨就不會痛了。」
「我可不可以拿進去宿舍裡,我……」
慕覺堅決的搖了搖頭。「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小把戲?不行,不許帶進去裡面吃,你得在這裡吃,在我面前把它喝完,再進去漱口,免得蛀牙。」
我不曉得曾經聽誰說過,這世上唯一會令人覺得窩心,會心甘情願領受的霸道,只有情人所給予的霸道,然則,慕覺之於我的,可是屬於戀人間的關愛?
我終究低頭將他的藥方給乖乖的吃完了。
這天是星期天,我陪他走到另一個校區,才曉得這裡正在舉行兩校電機系的籃球友誼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