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齊萱
在這萬丈紅塵,或者該說在這個島上,有多少人會覺得自己「夠了」,尤其是「錢」賺夠了呢?
「然後……?」
「然後就可以搭上,而不再只是來看的飛機。」
「你要離開台北?」
「當然,」她毫不猶豫的說:「那是我長久以來的小小心願。」
「這裡當真沒有絲毫令你留戀之處?」
「有啊。」
「哦?那是什麼?」
「台北人的荷包,」見詠浦一副撲殺過來的模樣,艾葭立刻又笑又叫:「開玩笑的啦!」
但詠浦已經將她推倒在草地上。「快說實話。」
「台北有你,」她撫著他的臉,溫柔誠摯的說:「自從認識了你以後,台北在我眼中,終於開始有了全新的風貌,我想,那就是愛情的顏色吧。」
「這樣……你仍然捨得離開?」
她仰望著他,自信滿滿的說:「咦,我可以帶走你啊,離開台北,又不一定就得離開你。」
但我的事業重心,卻正好全部集中在這裡啊!詠浦在心中低聲說道,卻苦於無法坦言,遂也翻身躺平,把飛機的尾燈當成星光來賞。
「對,我不會再讓你無緣無故的離開我。」他握住了她的手說。
艾葭聞言笑道:「你跟功一流,誰甩得掉你呀,坦白說,剛剛有好幾次,我都想回頭看看你還有沒有跟著。」
「萬一我真的狠心走掉呢?」
「那……」艾葭沉吟了一下,終於決定據實以告:「只好換我反過去跟你了。」
「早知如此,我就應該早點停下腳步才是,」他把她的手拉到了唇邊。「說,讓我走了這麼遠的路,你要怎麼賠償我?」
「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誰的故事?」其實他早猜到了答案。
果然艾葭馬上接道:「我的。」並且立刻往下講:「我出生在花蓮,但被我視做故鄉的,卻從來就只有一個地方,那就是花東縱谷裡,生產竹片便當,馳名全國的……」
第九章
詠浦翻身坐起,先看看艾葭還在不在床上熟睡,再看看手錶:五點二十三分,怎麼自己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就醒過來了?
這裡是艾葭小小的斗室,昨晚兩人換了幾趟公車,再找著摩托車,騎回「小角落」時,已近凌晨一點,艾葭說要幫他做做指壓,邀他上樓,豈料這回換她疲累,等他從浴室出來時,她早已和衣睡著了。
於是,詠浦便幫她把被子蓋好,自己則隨便裹著條毯子,躺到地板上去。
本來以為走了那麼久的路,兩腿有些酸疼的自己,必然也會立刻睡著,想不到人躺下去後,頭腦反倒清晰起來,一直迴旋著方才艾葭跟他說的種種。
她七歲喪父,但父親過世時,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因為……。
「我恨他,或者更明確一點的說,應該是我怕他,也或者兩者皆有。他喜歡畫畫,卻生長在困苦的漁家,既乏栽培,又無人賞識,個性自然偏頗,想法隨之扭曲。」
艾葭訴說的口氣平靜,就像在描述一個熟悉的朋友的成長歷程似的,但詠浦明白或許唯有如此,她的情緒才不會失控,才有辦法將「故事」說得完整。
「後來他長大了、成家了、生子了,有了家庭的重擔,卻仍拋不掉他年少的夢想,因此開始把氣出在媽媽的身上。」
根據艾葭的描述,她的父親平時倒也願意出海捕魚,空閒時則帶著廉價的畫具出外去寫生,可是一旦心情不好,或自感懷才不遇,或覺得是家庭拖累了他時,便會動手打妻子,乃至於孩子。
「我是他們的獨生女,卻不是媽媽唯一懷過的孩子,只是後來的弟弟或妹妹,全因他的拳打腳踢,還來不及向這世界報到,便告流產,聽說前後一共三次,到後來,媽媽就算想再為我添個伴,身體也不行了。」
「你剛剛說除了打妻子以外,他還會——!」
「打孩子,沒錯,而我正是他唯一的孩子。」
「艾葭……」詠浦想要阻止她說下去。
她卻似乎完全能夠明白他心情,搖了搖頭表示無妨,「都過去那麼久了,更何況比起媽媽承受的,我受的罪,委實不算什麼。」
她說不算什麼,他卻覺得驚心動魄,甚至不忍卒聽。
「為了訓練我寫好字,五歲開始,他便親自教我學寫字,卻不買橡皮擦給我。」
「為什麼?」
「那樣我就連錯都不能犯,因為我沒有更正的機會。」
「小孩子剛開始學寫字,哪有不寫錯的?」
「所以囉,我就得常常接受懲罰。」
「什麼樣的懲罰?打手心或抽屁股?」
艾葭側過頭來問他。「你小時候做錯事,都被罰吃竹筍炒肉絲?這麼好命?」
「我媽從不打小孩,記憶中,連她大聲說話的樣子,我都沒見過,有一、兩次我頑劣過頭,倒是惹得我爸想教訓我,但馬上有哥哥幫我護著,所以——」觸及艾葭羨慕不已的眼光,詠浦才猛然打住。「哎呀!我們是在講你的故事,瞧我扯到哪裡去了,你先講。」
「聽來你至少還有個挺幸福的童年。」艾葭喟歎道。
詠浦卻立即在心中大叫一聲:慚愧,比起你來,我幸福安樂的,又豈是童年而已。而艾葭之所以會有誤解,還不是因為自己一直遲遲未表明身份的關係。
「不,他懲罰我的方式,並非你剛才提的那兩種,而是捏我的眼皮,錯一個字就捏一下,而且還不是輕輕的捏噢,是用力的扭轉,讓我的眼皮瘀血紅腫,最嚴重的時候,還會連睜都幾乎睜不開。」
詠浦聽得寒毛直豎。「這樣你還說不算什麼?!」
「是不算什麼呀,你曉得我媽媽被打得最嚴重的一次是什麼情形嗎?是在她剛從醫院回來,身子虛到幾乎連站都站不住的時候,他大發雷霆,手邊捉得到什麼,就用什麼往我媽身上扔,最後他捉到一把鐵錘,丟過去正中媽媽的額頭,於是我看到鮮紅色的血猛往上噴的情景,結果我媽人立刻住進了醫院。」
「他為什麼生氣?」注意到在敘述的過程中,艾葭都僅用「他」來稱呼父親,詠浦便也跟著沿用。
「氣我母親沒有保住小孩,」她望著他的眼中,不見一絲波動。「那一次,是我媽最後一次流產,孩子已經五個月大了,是個成形的男孩。」
「艾葭,」詠浦突然無法忍受是自己讓她重提往事的,便說:「我們回去了,好不好?」
「詠浦,如果你連陪我回溯過去的勇氣都沒有,又如何能與我共創未來?」艾葭似笑非笑的反問。
「你願意?」詠浦喜出望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願意?」
「我可不是那種「只在乎曾經擁有」的人,柳詠浦,我看你才是需要好好想清楚的人。」
「我早就上了你的癮了,現在才記得該警告我,不嫌遲了些?」詠浦支起手肘來,俯視她問。
「什麼上了「我」的癮,我又不是苗女,會放蠱。」艾葭嘟起嘴來抗議。
「誰說你不會放蠱,你那種蠱叫做咖啡,是最厲害的一種。」
艾葭被逗得開懷,卻沒忘記繼續她的故事:「那次以後,媽媽就不再勸他、念他、求他,我甚至相信,當時如果沒有我,媽媽一定會想辦法與他同歸於盡;而我呢,我則開始學會詛咒他,每回他出門,我就希望他不要再回來,後來,他酒後騎車,摔進水圳中淹死,果然沒有再回家裡來。」
「你有沒有因此而自責過?」
「沒有,」她堅決的搖了搖頭。「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什麼心理創傷、自我指責等等的專有名詞,我從來都不曾往身上套,或許是因為我們家實在是太窮、太窮了,窮到除了餵飽肚子以外,其餘皆不算大事的地步,使我倖免於那些無聊心理學的研究。從小到大,我就只知道一件事:有病的人是我父親,不是我媽媽,更不是我,世上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被另外一個人咒死的事。」
「謝天謝地。」
「是拜貧窮所賜哪。」
「後來呢?」這會見他又慶幸方纔她沒有被他叫停了。
「後來我們搬到日常用度更簡潔的台東去,一部分的原因,大概也是因為媽媽想離開原來那個傷心地的關係吧,但是不管我們有沒有繼續住在那裡,媽媽仍咬緊牙根,把他生前欠下的債,在接下來的五年內,分批還清。」
「而你必然是她堅持下去的最大支柱。」
「互相吧,」艾葭說:「這世上大概沒有多少人,比上國中以前的我,更懂得何謂與某個人「相依為命」的意思。」
為什麼只是國中以前?詠浦在心底問道,卻沒有出聲打斷她。
但艾葭好像能明白他在想些什麼似的,立即接下去說:「我想現在你應該已經猜得到我刷洗豬舍,所為何來了,當時我也沒有太多的念頭,只想著我多賺一塊錢,媽媽就可以少辛苦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