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齊萱
「真的嗎?」這些年來,為達到積存一定數目的錢的目標,幾乎放棄一切的艾葭,骨子裡畢竟仍是個愛聽好話,尤其是出自心愛之人口中的好話的妙齡女子,因此這時才會像個嘴饞的小孩在要糖吃般的說:「我帶給你什麼樣的驚喜過?」
「遠的暫且不論,就說從昨晚到現在好了,你竟然住在那麼小的房間裡。」
「但我的空間很大啊。」艾葭指著四周說:「其實當初桂姊也提議過讓我住最寬敞的主臥室,堆不完的貨,就搬到上頭來,是我自動表示要以住最小的那間,來換取使用這裡的,我……沒有辦法長期忍受完全密閉的房間。」
「為什麼?」
「因為我的家鄉……」她突然跳起來問:「你的杯子空了,要不要再來一杯咖啡?」
她的話好像只講了一半,不,是才起了個頭,不過詠浦向來沒有強人所難的毛病,寧可相信水到渠成,時候到了,該知道的事,他自然就會得著消息。
「好。」索性接下去陳述她的優點:「你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昨晚沒見到你睡,今早卻也不見你露出一絲疲態。」
「請叫我「咖啡精靈」。」艾葭突然冒出一句話來,讓詠浦咬著鬆餅當場愣住,逗得她哈哈大笑。
「拜託,別讓我覺得自己和你有代溝,行不行?」
「跟你開玩笑的,其實我有睡啦,睡在隔壁的貯藏室裡,只不過我這個人向來遲睡,又比你早二十分鐘起來,才給你我好像徹夜未眠的感覺。」
「才睡這樣,夠嗎?」
「放心,我補眠的功夫一流,而且隨時隨地,能睡就睡,有一次我甚至在沙龍裡的樓梯上睡著。」
「不會吧!」詠浦駭笑。
「誰跟你開玩笑,千真萬確,從此以後,我在哪裡就多了個外號。」
「什麼?」
「蛇魔女,除了蛇之外,還有哪種動物可以隨著樓梯凹凸變形?」
「真是敗給你了,還有啊,這手綴補的功夫那裡學的?」詠浦拉拉褲管。
「那還需要學嗎?」艾葭瞪大了眼睛問:「我從小就會,用不著學啊。」
從小就會?為什麼從小就會?詠浦想問,但艾葭已搶先將咖啡杯遞給他,並且接下去說:「有人天生手巧,有人女紅差一點,連穿根針都會滿身大汗,沒什麼;其實縫補衣服對我來說,還是小時候做過最簡單的事。」
「另外還有更困難的?」
「當然有。」
「比如說?」
艾葭的臉上閃過瞬間的遲疑,但隨即接下去說:「鬆餅吃完了?」
詠浦拍拍平坦的肚子。「嗯,飽得很。」
「那就可以講給你聽,我小時候做過最辛苦的事。」她反手支住陽台欄杆,慢條斯理的說:「是清洗屠宰場的豬舍。」
見詠浦的身子微向前傾,艾葭曉得他有些驚訝,也有些好奇,於是將眼光調向變灰紫,即將黎明的天際。「當時我念小學,小學三年級,虛歲十歲,個兒……大概有一百四十幾公分吧。」
「工資……」詠浦轉聲問道:「很好?」
她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縹緲苦澀。「當然很好,從早上十點到下午四點,一人獨賺四百塊,很不錯吧?」
「才四百塊?」
「四百塊不是錢嗎?以一杯一百塊來算的話,你現在都還能用來喝四杯咖啡呢。」艾葭突然轉為活潑的語調對他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曉得為什麼,艾葭好像生就一副不畏辛勞,卻也不喜沉溺愁苦的個性。詠浦都可以從她眼前的「志向」,推論出她原本經濟絕不寬裕的事實,進而覺得心疼了,反倒是她自己好像從來不識悲情滋味似的,談起過往種種,總像全是童年趣事一般的輕鬆。
「總而言之,辛苦六個小時,換來四百塊,我覺得很值得,所以每個週末,我總是先快快將功課做完,以方便週日去賺錢。」
「他們能夠僱用你這麼小的童工?」
「洗不洗得乾淨最重要,不是嗎?而為了刷乾淨一點,我總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只差沒辦法讓下一批豬拿水泥地當鏡子照而已。」
「你當它們是要去選美的嗎?」
艾葭笑道:「當然不是,不過也因為那一年的工作,讓我直到今天都還不碰豬肉。」
「那豈不是會被誤認為是回教徒?」
「我也不吃牛肉或羊肉啊,只吃魚。」她抬起頭,輕輕吁了口氣。「要忘掉滿地的屎、尿和血,以及它們混合後所發出的氣味,並不容易,雖然我每週日都因而省下午餐,有時連回去後的晚餐也吃不下,但是一想到那些豬仔……我就沒辦法把它們當成美食佳餚。」
詠浦走過來,拉起她一雙白皙光滑的手說:「看不出來這是一雙曾賣過苦力的手呢。」
「那得謝謝我們專櫃的護手霜。」
「這時候還不忘打廣告。」詠浦搖頭笑道:「除了薪水以外,資生堂還付你多少廣告費啊?」
「是真的好用,我才告訴你的嘛。」
詠浦不再說什麼,只俯下頭去輕輕吻上她的纖纖十指。
「詠浦!」艾葭低呼一聲,頓感渾身酥麻,莫非「愛情」這種東西真會放電?
「我要謝謝這雙手,謝謝它們為我縫衣、做點心和煮咖啡。」
「忘了它們曾經做過粗活?」
詠浦抬起頭來,一手輕扣住一隻,讓艾葭正好撫著他的面龐。「那又如何?這仍是我生平所見,最美麗的一雙手。」
艾葭霎時無語,只能在心底自問:這是真的嗎?我真的能擁有一份相契相合的愛情?
承接他專注的凝視,艾葭又自己答道:真的,應該是真的,相信一次幸運,乃至於奇跡又何妨?她夠努力、夠認真在面對生活,能獲詠浦青睞,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聞妙事。
更何況詠浦之前做「那種」事,顯示其家中經濟也好不到哪裡去,雖然出自「笑貧不笑娼」的虛榮的可能性,亦不是完全沒有,但這一次,在他身上,她仍然願意選擇相信他純良的本性。
有類似的背景、雷同的想法,這段感情應該就算是已經有個不錯的開始了,自己又何必裹足不前,徒然自限腳步?
於是艾葭鼓起勇氣來問他:「等到有一天它們老了、丑了、皺了、癟了,你仍然會如此認為嗎?」
「我們會一起變老、變醜,會一起添上皺紋、增加年歲,怕什麼?」
她問得別有含意,他答得匠心獨具,好像什麼都沒說,其實情感的火花已經撞擊著兩顆年輕的心,讓彼此的心跳速度都跟著加快起來。
不過即使在這個時刻,詠浦的心中也絕非完全坦蕩的,畢竟艾葭至今猶不知他真實的身份與背景。
可是應該沒關係吧?他雖然不是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卻保證能夠讓她不再這麼辛苦的賺錢,也應該有稱得上是足夠她喜愛的錢。
再說愛錢也不算什麼缺點,更何況艾葭雖然愛錢,可從來沒有用過任何腳踏實地以外的招數或方法賺錢,至少沒有動過人和她所誤會他做過的那一行的念頭。
假以時日,對,等過一段時間,他一定向她坦承自己的一切,相信她一定可以瞭解,非但能夠瞭解,說不定還會喜出望外的加以接受呢。
心意一決,心情一鬆,詠浦便將她再拉近了一些。「忘了跟你說一句話了。」
「什麼?」
「早安,我的咖啡精靈。」
那加重的「我的」二字,令艾葭即刻羞紅了雙頰,看在詠浦眼中,卻是分外誘人。
「詠浦……」她嬌艷的雙唇,幾乎已成了他視線的唯一焦點。
「什麼?」果然他應答的熱氣,都已呼到她的唇際。
「天……天亮了呢。」她輕柔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那就記住,我們是在晨曦之中,交換了第一記親吻。」
四唇甫一親觸,艾葭便覺得自己浮了起來,浮上天際、浮上雲端,閉上眼睛,仍覺得眼前一片明亮,索性賴在他結實寬闊的胸前,任由詠浦不斷加深、增溫、添勁的熱吻,帶著她直上九霄雲外,渾然忘了身外的一切,只覺得他輾轉吸吮的吻,不斷燙熱她的唇。
第八章
「……所以呢,我們只打算請雙方的——」詠炫發現弟弟根本沒在聽他講話,索性起身走到他面前去。
「哇!」突然被哥哥一嚇,詠浦不由得大叫一聲:「你幹嘛?嚇死人不用償命的嗎?莫名其妙。」
瞧弟弟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詠炫不怒反笑,而詠浦因不明就裡,則不禁有些老羞成怒起來。「神經病。」
「嘿,我若是神經病,你豈不就成了神經病的弟弟,能好到哪裡去?」
「別扯了。」他拂開披散下來的髮絲,顯得無限煩躁的說:「對了,你不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說嗎?」
詠炫聞言,不禁睜大了眼睛盯住他看,直看得詠浦渾身不自在起來。
「怎麼了?我有哪個地方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