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齊萱
依他的講法,她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但桓竹仍憤憤不平的說:「你至少可以事先告訴我一聲,讓我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出醜。」
「出醜?」知道桓竹的態度已軟化下來,於軒心情一鬆,口氣也輕快起來。「我覺得你今天很漂亮啊,態度落落大方,講解自己的作品時充滿自信,真的很漂亮。」
桓竹的雙頰不禁發熱、發燙起來,連忙側轉過身說:「你真的喜歡我設計的東西嗎?」
「我不會拿海琴的信譽和薪水開玩笑,」他正色道:「怎麼樣?什麼時候來上班?」
「給我兩個禮拜的時間吧,這邊的工作也不能說辭就辭。」經他一講,她也覺得自己方纔的反應過度了些。
於軒至此終於露出愉悅的笑容說:「好,就兩個星期。」想不到這個女子竟是如此的外柔內剛,如果自己沒有立刻趕過來解釋,說不定往後她連跟他見面都不肯了。「還是朋友?」他伸出手來問道。
桓竹嫣然一笑,伸出手來與他輕輕一握說:「當然是,不過以後你就是我的頂頭上司了。」
於軒看著她還來不及放下,卻已垂落些髮絲的髮髻,更覺她婉約柔弱,差點就捨不得鬆開緊握的手。「這個未來的頂頭上司還欠你五十幾塊呢,怎麼樣?今晚請你吃飯好嗎?一來慶祝你找到合乎自己理想的工作,二來還清前債。」
桓竹偏著頭想了一下後說:「應該我請你才是,是你幫我爭取到這份工作的。」
「出門吃飯,理當男士付帳,這一點我很堅持,你若真想謝我,就等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後,再一起請我和孝康他們好了,朋友嘛,不必如此拘泥。」
「也好。」桓竹發現他一直在強調「朋友」兩個字,這是一份聲明或警告嗎?表示兩人之間界限分明,他們永遠都只能是朋友而已?
***
「小旦旦,我走了。」
埋首於設計圖中的桓竹頭也沒抬的說:「哦,好,祝你玩得愉快。」
「喂。」珀貞折回來往她面前一站,又故意把燈推開,不理會桓竹那「幹什麼?」的眼神及叫嚷,叉著腰說:「夏桓竹小姐,你只是「海琴珠寶公司」璀璨部的主任,不是大老闆?,就算是歐於軒本人,下了班也一樣放下工作游泳、打撞球或關起門來欣賞音樂,怎麼你這夥計比他更賣力呢?這個時代必須賣力,但絕不可以賣命,你懂不懂?」
「懂,懂,」桓竹把燈光拉回來說:「但現在都十一月底了,我再不趕工,明年春季飾品絕對來不及上市,你真想幫我忙的話,就快出門約會去吧,拜託、拜託。」
「我看這樣好了,」珀貞煞有其事的說:「你把東西整理一下,我叫孝康送你到陽明山上去,讓歐於軒陪你一起加班。」
「別開玩笑了。」
「我是認真的,」珀貞彎下腰來說:「他是木頭做的是不是?難道感覺不到你的心意?」
「珀貞!」桓竹在燈下的臉立時轉為慘白,表情也十分震驚。
「想問我是不是很明顯?有沒有被大家看出來?」珀貞搖搖頭歎了口氣,耳上桓竹設計的珊瑚耳環便隨之晃啊晃的。「放心,沒有,只有我這跟你住了兩年多的雞婆室友知道而已。」
桓竹聞言先是鬆了口氣,但眼神馬上又跟著黯淡下來,進海琴已有三個月了,和於軒見面的機會卻並不多,她後來才知道於軒其實是永濤集團的執行總裁,而海琴珠寶公司不過是永濤集團的分公司之一而已,也難怪於軒一星期只頂多過來海琴一、兩趟。
時序進入歲末,各行各業似乎都越發忙碌起來,所以直到今天,她還沒有辦法兌現請於軒吃頓飯的承諾,見他指揮若定、見他意態瀟灑、見他幾乎時時沉靜穩重,彷彿完全不受外力影響,桓竹的一顆心便越發紊亂。
她說不清楚自己對於軒的感覺,或者該說她並不敢真正去面對,如果說他只把自己當成普通職員,那為什麼在每週短短幾分鐘的會報上,總能感覺到他熾熱的眼神?但如果說他對自己的確懷有特殊的情意,又為什麼總是若即若離,甚至在好幾次她並不認為產品真有什麼問題時,對她幾近疾言厲色呢?
「桓竹,就算他一直按兵不動,你也不必太過矜持,找個機會向他主動表示好了。」
「說到哪裡去了?」桓竹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催她出門,「去吧,去吧,我的花蝴蝶,孝康說不定早在下面等你了,他那輛保時捷實在很招搖,還是別在我們巷子裡停太久的好。」
珀貞聞言突然收斂起笑容,幽幽的說了一句,「也不知道往後那輛保時捷還會不會再來。」
「你說什麼?」桓竹真懷疑自己聽錯了,猛然抬起頭來問「你們兩個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沒有,沒有,」珀貞又突然拚命搖頭笑說「好吧,那我走了,等我回家時,可不想再看到你趴在這裡工作,甚至累到睡著,懂不懂?」
「懂!老太婆,」桓竹嗔道:「倒是我根本不懂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珀貞丟給她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後就走掉了。
***
十點不到,珀貞自己推開門走進來,剛想調侃她兩句,問她今晚怎麼會這麼早回來的桓竹一見她白得異常的臉色,便已覺得不對,索性等她自己開口。
「我全跟他講了。」
雖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卻已包含了珀貞兩年前的滄桑往事,以及今夜的悄然心碎。
桓竹仍然什麼都沒說,只是起身過去緊緊的抱住了她,這才發現她全身抖得厲害。「為什麼?為什麼要跟他提呢?不是跟你講過,沒有人有必要跟對方交代所有的過去。」
「但是今晚他向我求了婚。」珀貞的聲音中已經含有幾乎隱含不住的嗚咽。「桓竹,你能想像我那一剎那的驚喜嗎?他跟我求婚,說我是他等待已久的女人,他想盡快娶我回家,永永遠遠跟我在一起,望著他那麼誠摯的眼神,我突然發現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欺騙他,所以我說了,一口氣連講了半小時,告訴他二十歲時的難堪往事,包括我相信了那個男人已經要與移民在美的妻子離婚,包括其實他已經決定好在三個月後赴美一去不回,我只是他在那三個月裡的「小玩意兒」而已,包括他幾近強暴似的佔有了我,以及只發生一次,便懷下孩子的經過,和……」她終於哭了出來,一聲比一聲淒切、悲涼。
「不要再說了,珀貞,不要再說了,我都懂,我都明白。」桓竹一邊拍她的肩膀,一邊安撫道。
她的確都懂,那時她剛從台南上來,和珀貞分租一間房,平常只覺珀貞有些冷淡,卻因初初認識,也就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她在浴室昏倒過去,桓竹急急忙忙送她到醫院去,才從醫生口中得知她懷孕,並且有流產跡象的消息,珀貞後來在醫院住了三天,孩子還是沒有保住,動手術拿掉了。一個月後,她們兩人搬離原來的住處,又一起到玩具部工作,當時其實她們都分別有更好的工作機會,只因為想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好有個依靠扶持的對象,所以才選擇了玩具部門,一直做到今天。
珀貞知道當時若沒有桓竹在身旁,她一定早已經踏上絕路,那段「愛情」使她有死過一次的感覺,但在再世為人後,卻不敢再輕觸情網,直到孝康的出現。
她原就不該對男人在這方面的器量存有幻想的,是不是?但也正因為格外珍惜孝康,知道他才是值得自己傾注一生真情的人,所以才不肯有所隱瞞,才寧可孤注一擲啊!
「沒事了,」珀貞的淚水漸止,微微抽開身子說:「桓竹,我突然好想家,我想回花蓮去一趟,徹底休息幾天。」
桓竹盯住她看了好一會兒,雖然她的冷靜令自己有點害怕,但目前暫時離開台北一陣子,對她應該只有好處,而沒有壞處。「也好,那我明天上班前先去幫你請個假。」
「今晚我們兩人窩一張床,好不好?」
「當然好,」桓竹心疼的說:「當然好。」
說是窩同一張床,其實兩人一晚幾乎都沒睡,六點不到,便已下樓,珀貞提著極為簡單的行李走在桓竹的跟前,表情十分平靜,好像一個已盡了全力的運動員,雖然最後仍輸掉比賽,不過已了無遺憾。
她靜靜的推開大門,拉一拉長大衣,整個人在抬頭的剎那突然僵住了。
桓竹不明所以,跟著看過去,便看到一臉憔悴,雙眼都佈滿血絲的孝康朝她們慢慢走了過來。
「孝康……」
「珀貞……」他們同時出聲,卻又同時住口,然後孝康便看到了她手中的行李。「你要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