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慕蓉
這是他自小戴在身上的物品,是未曾謀面的母親唯一留下的遺物。
冰冷的物品稍稍喚回寒音的神魂,她心不在焉地看了它一眼。
上好的翠玉晶瑩剔透,精刻華麗的鳳紋圖案,樣式簡單高雅,然而那鳳紋她不陌生,再清楚不過。
寒音此刻的感覺如遭電擊,她渾身發冷。
她慘白的臉蛋,使沐殷震懾,連忙輕輕攬著她,柔聲問說:「怎麼了?」
鳳紋、紅尾、翠玉……每一寸精雕細琢的痕跡,都像天大的諷刺……
「不!不要!」
寒音用力推開他,腦中驀然響起尖銳笑聲,分不清是誰在笑。
她打顫,她捧著欲裂的頭,都不能使她感覺好一些。
玉珮落在地上,沒有碎,但她的心碎成一片又一片。
「寒音?!」沐殷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驚慌失惜。
腦海中,君夫人說的話像剪影一樣播放出來——
十個月後她產下一子,三天後服侍她的幸女離奇失蹤,再兩日,她也不見蹤影……
寒音無力地靠在牆面,看到沐殷眼裡的柔情時卻瑟縮了一下。
現在她明瞭,天與地到底有多遠,那距離之長,使她的希望變得渺小。
「從小我就常常自問,為什麼人要活著?為什麼我不死非得要活著?」寒音的眼神空洞無依,喃喃道出。
沐殷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聽她訴說。
她閉上眼,一滴滴的淚傾洩而出。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被禁錮在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那裡白天黑夜都很暗,光透不進來,屋裡,只有一個瘋狂的女人,和一個咒罵天地無情、恨不得不要出生的女孩……」
沐殷立即明白,那女孩就是她。他感到心揪了起來,那是什麼樣的日子?
「瘋女人是女孩的生母,瘋女人之所以會瘋,是因為她不能接受……」寒音哽咽,語不成聲,「她……與她的……親哥哥……」
沐殷臉色一變,不敢置信,但他掩飾得很好,愀然變色,只在一瞬。
「生下一個女兒。」
天呀!沐殷忍不住為她心痛,漸漸想到從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
活著有什麼好?死了一點也不痛苦……
寒音此時淚已干,面無表情,聲音沙啞,「瘋女人更不能接受女孩的存在,她時醒時瘋,更多的時候是無意識的鞭打女孩。有一天,女孩再也受不了那對男女在她面前……」
她停了一下,沒有說下去,沐殷很清楚她要說的是什麼。
「她決定,從他們面前跳崖。」寒音眼眸慼然,繼續說:「可是她沒死成,從此以後,她換了一個身份過另一種生活,她發誓,就算死也不會像她的父母一樣,做出這種……」
亂倫!
是的,亂倫,她留在口裡,再也說不出話。
這樣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子,諒誰一生都不會想到會再見到第二人……我卻再次見到了……
鳳紋是任國王室象徵的族徽,那塊鳳尾點紅的玉珮,只有王室的公主才能擁有,當今任國國君沒有子嗣,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妹。那任國唯一的公主,就是她的生母。
你聽清楚,子樞的生母跟那北方聖巫女生得一模一樣呀!
一模一樣……
這是宿命,是詛咒,你萬不能重蹈覆轍。
是宿命?是詛咒?
他與她,是同母異父的親兄妹。
腦海裡的殘影不再,一切的問號已畫下句點。
世界在頃刻間頹然傾倒。
寒音沉重的跪落於地,除此之外,無能為力。
沐殷心疼地想要再給予她依靠的力量,她卻撥開他的手,美麗的臉龐覆上寒冰。
「你走!永遠別再見我!」
「為什麼?告訴我!」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環節被遺漏了,他不相信寒音對他完全不動心,他分辨得出來她的心,然而此時此刻,她又將心給冰封了起來。
「你不走!我走!」寒音起身,退後的姿態絕然,沒有挽留的餘地。
「不!」沐殷追上,拉住她的手,一陣極冰的寒氣凝在他的胸口,他一陣氣悶,痛苦得無法言語。
寒音的手掌翻對著他,掌心有一股白色的霜氣。
「放手!否則我就殺了你!」
能嗎?她當真能這般無情?
「寒音……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他堅持著問,也感覺到那愛恨一體的深刻。
「沒有。」她沒有絲毫猶豫,冷若冰霜,面無表情。
苦意湧上喉頭,沐殷絕望地笑了。
想他這一生自製自律,直到全心全意付出後,卻成了一場空。
「那麼剛才呢,在你心目中,那算什麼?」
「什麼也不算,我只是想試試……」她停頓的時間很短,短得幾乎不見痕跡,「情慾的滋味。」
「我是絕對不會放手的!」沐殷痛苦地呻吟,就算殺了他,他也不會放棄。
「那麼你會悔不當初。」
她的手掌無情地打在他的胸膛,他吐了一口血,感到全身冷顫,痛不欲生。
她飛掠而逝,冰涼的水串背對著他灑落風中。
「寒音……寒音……」
再多的深情也喚不回。
佳人仙蹤已杳。
若然風月有情,命運仍是無情,縱使江水有情,佳人卻是無情。
第七章
兩年後山東任城郊外
任城建在泗水之濱,自古風調雨順,漁獲豐收。都城的居民多半做漁獲買賣,大清早的,就可見人群聚集在河邊。
這日午後,城民收攏財帛工具,一一散去。
不遠的郊外,一條入城的關道,有個簡陋卻足以提供往來客休憩的茅草茶間。
茶間內只有一個衣著平常的青衣男子,舉杯啜飲清水。
遠遠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疾停於茶間前,躍下一個與大馬相襯的魁梧大漢。
魁梧大漢往茶間唯一的男子走近,與他同桌,坐於對座。
茶間主人也不多問,送上茶來便走回後間,這關道人來人往的,見的人多了,也就不足為奇。
「公子,君上托臣下向公子問好。」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雖淺淡,卻看得出心中喜悅。
「大哥近來可好?大嫂臨盆了嗎?」
魁梧大漢咧嘴一笑,說:「君夫人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母子均安。」
沐國一年半前即由太子沐離繼位,並迎娶赤狄公主。
起初宮中傳出新君沐離與夫人感情不合的消息,半年後,沐殷才透過親信得知他們不知為了什麼原因,已經前嫌盡棄,感情如膠似漆。
沐國施行仁政,新君得到百姓愛戴,一切都已步入常軌,讓他十分欣慰。
這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沐國二公子——沐殷。
兩年,不長不短的時間,他的神韻已有所改變。
溫文儒雅依舊,更添了深沉內斂的氣息;平靜無波的眼眸,將認真起來便懾人於無形的冷冽銳利隱藏其中;外型最大的改變,是原來長年住在北國而顯白淨的膚色轉為如蜜的銅色,身形更為結實有力;他的笑容加上沉穩的男性魅力,使仕女對他的微笑無法抗拒,那抹自信從容的風采不知要淪落多少芳心。
「公子,臣下多方打探,終於不辱使命。」魁梧大漢自懷中取出一個包得層層密不通風的物品,恭敬呈上。「公子之物,請收回。」
眼眸轉合,手掌握住掌心之物,觸感是一隻盒子。
盒中之物,每每教他想起便要揪然心痛。
它曾經落在地上,冰冷、無辜、脆弱,當他拾起它,瞧見鳳尾上一點朱紅時,提醒著他的傷口,出自誰手。
「臣下暗察女官記冊,冊上記載,當年君上連續兩日臨幸過宣華夫人與侍女立喬,那立喬後來就是服侍宣華夫人的侍女。」魁梧大漢報告著他的成果。
宣華夫人原本沒有封號就消香玉損,之後才由現任的國君沐離追封為「宣華夫人」。
歷代君王妻妾眾多,為免產生不必要的糾紛,國君臨幸何人就由宮中女官記錄下來,作為憑證。
沐華君在短時間臨幸過沐殷的生母「宣華夫人」與侍女,爾後宣華夫人懷有身孕,卻一個人住在殿中不讓任何人進殿,連沐華君也擋在殿外。
沐華君寵溺這位美女,所有補給物品均放在殿門外,待所有人離去後再由她的侍女出門來取。
因此這十個月內,竟然沒有人見過侍女立喬與宣華夫人,直到孩子出世。
既然如此,沐殷的親生母親,就不能斬釘截鐵的說定是宣華夫人了。
魁梧大漢心裡感到奇怪,他心想:二公子已經遠離沐國國政多時,那麼二公子的生母之謎對二公子的未來也沒有什麼影響,為什麼要大費周章的查個明白?
不過,不管二公子的生母是誰,他是君上的血脈的確是無庸置疑的。
「玉珮上的鳳紋,正是任國的王室族徽,這一點臣下己向公子報告過。公子這塊玉珮,卻是只有任國正宮夫人所出的嫡親公主才能擁有。當今任國國君沒有兒女,只有一位與他同母所出的妹妹,封號『敬雙公主』,但這位公主早斃,所以現下任國沒有任何一位公主在世。」魁梧大漢覺得更詭異的是,二公子竟有這塊代表任國嫡長公主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