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慕蓉
楔子
江邊荒寂,月缺煙暗。
一抹清麓的影子倒映在河面上,斜倚著河岸巨石的是一名女子,她冰清湛亮的眸子一開一合,最終才不情願地閉上。
這樣的夜晚,太平靜,太適合放鬆心情。
夜風輕柔的撩起她的長髮,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走近她,不及細瞧那張姣好的冰顏,便為她披上雪白的大氅。
「誰?」誰能悄然無聲地接近一向警覺性高的她身旁?
待她望進一雙溫和沉靜的眼,心頭燃起一股異常的煩躁,她只手撐立起虛軟的身子,拂開大氅。
她扯落大氅的動作飛快,被挑起的不耐思緒也因而失態。
他撿起落地的雪氅,再度圈住她的玉頸,乾脆為她繫上領結。
兩人一來一往間,她的氣勢明顯的屈於劣勢,令她不悅。
「走開。」
「你現在的身子不能著涼。」他溫柔的語調有不客運拗的堅持。
「我的事與你無關。」
「累了就回屋裡睡吧!」他不因她的冷漠而退縮。
「我不睡。」
她拉開領結的手突然被他的大手擒住,他好看的唇抿出淡笑。
「我送你回去。」長臂舒展,毋需著力,嬌弱的身子便落入他厚實的懷裡。
「是誰給你這樣的權利?放手。」
他笑了笑,似乎已經習慣她生氣的方式。就算再怎麼憤怒,她的聲音與神態依然清冷,不會撒潑怒吼。
下一刻,她的怒氣凍結在錯愕中,她已被他攔腰抱起。
這不是第一次被他緊擁相依,而每次都與男女情事無關,但被翻搗而起的驚濤駭浪,依然潛伏在她心湖不曾淡去。
「你——」口齒伶俐不是她擅長的本事,要說出斥責的理由,她得停頓下來先想一想。「你言而無信,到底還算不算男子漢?!」
「我言而無信?」他俊眉微挑。
「你忘記你答應過我什麼了?你現在就不服從主子的命令。」
她嬌軟的女體與冷硬的性子截然對立,渾身上下充滿矛盾氣息。
此刻,她的身子蘊貼著他的胸膛……他微笑的發覺,這樣的女子,還是有溫度的。
「我會服從你。」大丈夫一言九鼎,他不會忘。
「那就徹底服從,立刻放我下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若做錯了事,你可以罰我,更何況我做的是一件對的事。」沉穩的步伐已帶著她的嬌軀行走起來。
「你……你好大膽!」她勃然大怒是顯而易見的。
「回程路上,不妨閉目養神。」他給她良心的建議。
「放開我!待我身子復原,我要廢了你的手足!」
她重話一出,卻也沒有達到喝阻的效果。
「悉聽尊便。」
她約莫忘記了,當初她還要他以命相抵。
那麼,就算是要廢他手足、挖他雙目,也都是多此一舉,何足為懼?
「你會後悔的。」
氣在當頭,她留下這一句話。
錯誤的開始,何止在這爭論之間?
多年後,她才明白,初見的霎時,就是錯誤的開始。
第一章
春秋末年北方沐國公子殷寢殿
北風蕭蕭,飛雪點得樹頭一片冰清玉潔,渲染絲縷柔情。
初春,雪融寒峭,清涼透骨。
微風拂進宮廷,然而,這風,不是春風。
這回北國的冬,來得特別早。
一抹涼風捲入屋內,卷滅照明的火,浮游的空氣默默燃起一絲躁動,隱喻這夜的不清靜。
「咦?燈怎麼熄了?奴婢給您點上。」
入門的侍婢解除一室陰霧,雙手恭敬的捧著嶄新的衣裳,含情的雙眼在垂下的螓首中難掩愛慕之意,聲音輕而不穩,有些緊張與興奮。
「請讓奴婢……服侍公子更衣。」
沐殷望著窗外的梅樹,姿態超然,又不顯冷酷,一身潔淨的長衣微染灰蒙,也無損於他斯文俊雅的萬分之一。
他甫入門後既末更衣,維持這個姿勢靜默沉思,藉以紓解心頭那股說不出來的陰鬱。
數日未見,公子仍是如此高雅,能為公子更衣,不知是上輩子如何求來的?
侍婢將這歎息聲歎在心底,愛慕的眼神祇敢隱於身下,就怕大膽無狀的眼神會冒犯公子高貴的氣質。
「宮中是否有事發生?」
沐殷的語調溫和,彷彿能溫柔的吹進人的心坎底。
「奴婢不知。」
哪會有什麼事呢?
即使有天大的事,她這小小的侍婢也不可能知道的。
但公子就是不一樣,從不把奴婢當奴隸看待,讓她心底流過一絲暖洋。
「你去休息吧!其餘的事我會自行打理,往後過了子時,不必再伺候我。」
天底下有哪個主子會這樣善待下人?侍婢聽得感動,眼淚都要落下,她搖頭,輕聲說:「這是奴婢心甘情願等的,公子要奴婢不再打擾,奴婢這就告退。」
主人如此潔雅,便連侍婢也清雅過人。
侍婢輕手輕腳的掩上門離去,不料才步出不到五步,便轉奔回殿,「公子,君上駕到了!」
沐殷將衣冠整理妥當,至門口迎駕。
那不祥的預感果非空穴來風,若無要事,君父不會深夜到訪。
「兒臣拜見君父。」
眼見沐殷雖是難掩滿面風霜的疲累,依舊衣冠楚楚,原來懷著滿心滿腹鬱悶進門的沐華君,心中不免有一絲安慰。
「子樞一路辛苦了。」
遵從禮法的沐華君,自兩個兒子行冠禮之後,只稱其字不呼其名。
「子樞……」沐華君深深歎了一口氣,表情凝重。「你可知你大哥仲弦犯了大病?為父實在沒有辦法可想了。」
「大哥怎麼了?」
「他若有你一半理智,那就好了。他受妖女迷惑,現下得了失心瘋,連為父的也都……唉!」沐華君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再說下去。
沐殷只知沐離與一名罪奴相戀,在一個月前,沐離向君父提出要娶那罪奴為妻,把重視禮統的沐華君氣病在床上七天七夜。
向來最疼孩子的君夫人也幫不了陷入苦戀的沐離。
沐國道行儒道,一句「禮制不可廢」就能打消沐離的癡想,何況那女子的身份還是罪奴。
然而,沐離一向溫和,這樣的他竟會公然件逆君父?
難道會是……
一股寒氣湧上心頭——
沐殷向來不輕易動色的沉靜臉龐難掩驚愕,「君父傷了那侍婢?」
沐華君皺起眉,不能理解為什麼一向冷靜的沐殷也會出現這種神情。
「仲弦執意要將太子之位讓給你,這還不都是受那罪奴蠱惑?妖女魅主,自當伏法!」
他沒錯!這一切他都是為了宗法社稷。
然而,沐華君萬萬想不到,當沐離一聽到那罪奴的死訊時,連連狂叫,甚至還指著他的脖子不放,有一瞬間差點要痛下殺手。
直到他離去時,沐離癡癡迷迷的,已經呈瘋癲之狀。
沐殷一時之間啞然無語。
為了一個女子,竟連江山都可放棄,情愛真有如此魔力嗎?
沐國江山,原就屬於大哥,他從來都無意取而代之。
「為父剛去見了神官,神官卜筮問天,說是仲弦的魂己被妖女牽走,冥冥之中,天意所指,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救你大哥。」
「天意所指?」沐殷不解。
「神官要你親自前往天蒼山去求見北方聖巫女,卦象說明,此行非你不可。為父也是適才知曉北方聖巫女為法力無邊的巫女,神官對這巫女十分忌憚,若不是仲弦遭此變故,他倒是怎麼也不敢說出來。這位巫女神通鬼魅之術,行事詭異至極……子樞,看樣子此行風險極大,你必須十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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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蒼山山口陡峭狹窄,要進入山口得步過一片深黑樹林,高大的無名枝樹叢生,將日光隔絕於外,使整個密林成了暗五天日的詭譎天地。
午後,沐殷一行人站在密林前,才踏進幾步,天色瞬時陰霧起來,如同夜臨。
「嗚……嗚……」
風在哭嘯,眾人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公子……我看還是咱們……」
護衛的軍隊上百個人,全都懾於這詭異森林的氣氛,涼風適時吹來,更添一股寒意。
「你們退下,不必再跟。」
「是。」
沐殷的語調雖淡,卻沒有人敢辯駁。
只要是沐二公子的親信,都打從心裡遵服主子。
沐殷身份高貴,但不驕矜,他不發脾氣,不凌虐下人,也不隨意說重話。
真正老謀深算的臣子,其實最畏懼的不是光彩耀人的太子沐離,而是將深沉的思慮隱藏在溫和表面下的沐殷。
沐殷能文擅武,能成功出使各國進展外交,也曾披戰袍為國征戰。
現今沐國能夠在北方偏安一隅,說要歸功於當年沐殷率軍戰勝鄭國也不為過。
那年,沐二公子運籌帷幄、殺戮戰場、血染銀白戰袍的英姿,只要當時曾經在場的人,肯定終生難忘。
從此以後,任誰也不敢再看輕沐國,而沐殷鼎力支持沐離站穩太子之位,也使朝中原有異心的大臣不敢輕舉妄動。
揮退部屬後,沐殷獨自入山。
初時,林裡密不通風,異常燥熱,出奇的寂靜教人毛骨悚然,這時遠遠見到更是陰暗的山口,沐殷停下腳步,即聽到風中突然傳來連連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