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沐香
「我剛剛是跟你鬧著玩的,啤酒沒有任何問題。」他把那瓶所剩無幾的啤酒灌拿起來,搖一搖,還有一些。
「你看。」仲卿看著方牧廉把剩下的啤酒喝光,然後捏扁了啤酒灌,丟到後座底下,證明酒是沒有問題的。
他拍拍仲卿的頭,眼神裡是滿滿的愧疚。
「我……剛剛是氣急了,才會說你是花瓶……別放在心上好嗎?」他輕打自己的臉頰,「這張嘴就是會衝動亂說話……」
「別……」仲卿伸出原本被他按著的手掌,拉下他打自己臉頰的手。「我也不好,發了一晚的酒瘋,你會不高興也是正常的……」
她的手讓他覺得不太自在,卻不是因為她手指冰涼的關係。
這樣的氣氛有點怪了,倒真的像是加油站的工讀生說的那樣:「男女朋友吵架」?
方牧廉趕緊收回被仲卿碰觸的手,有點尷尬地轉回駕駛盤上,看看後照鏡裡自己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剛剛那樣凶巴巴的模樣一定也是嚇壞她了。
不過仲卿的樣子也沒好到哪裡去,大眼睛越來越腫,以致於眼袋也越來越大,加上脫妝的關係,黑糊糊的顏色繞在她的臉上。
他們兩個人如果現在出現在人多的地方,肯定會讓許多人側目。不是因為他們是俊男美女,而是惡漢與怨婦。
「那……還要上山嗎?」方牧廉小心地問,如果她就因為這樣的爭執想回家了,也好。即使他感到有一點點的遺憾。
遺憾?天哪,他怎麼會有一點期待?方牧廉對自己這樣興起的一點點想法感到詫異。是因為她也讓他開始覺得些微的有趣了嗎?
不會吧?方牧廉,你一向是對這樣的女人……剎那間,他想起了向萍這個讓他心灰意冷的女人。
「要啊,」仲卿吸吸鼻子,因為看見了面紙上擦拭下來的黑色污漬皺起眉頭,「都已經到這裡了,你也沒暗算我啊,當然繼續上山囉。不過,」她轉過來,用已經有點腫又髒髒的臉面對剛從回憶拉回來的方牧廉。
「我要扣錢,你服務態度太差了!」
如果司機也可以在惹麻煩的客人身上扣點什麼就好了。方牧廉倒是要好好想想,他可以從仲卿身上扣點什麼。
陽明山的硫磺氣味漫入了車內,ICRT的音樂更因為接近主電台顯得更加清晰。感覺好輕鬆,仲卿自發性地又開了一瓶啤酒。
她不愛喝酒、不常喝酒,更不覺得酒是什麼好東西,苦苦的、酸酸的,從胃裡湧上來的氣味也讓她難受,但是她在今晚體會到酒之所以令某些人割捨不下的理由。
就像現在這樣,飄飄然的,除了當下的景況,什麼事情都離她好遠好遠……酒,也讓她在前幾個小時做出了事後回想一定會大呼不可思議的事情。
沒有形象、沒有理智、大哭鬼叫、對一個陌生的計程車司機頤指氣使,真爽。她偷偷看一眼左手邊的男人,吃吃的笑。
「我的臉很好笑嗎?」方牧廉在竹子湖附近的道路上轉了個彎,發現仲卿的賊樣。
「嗯……」仲卿又喝了一口苦苦的啤酒,真不好喝,還是雞尾酒好。「我覺得你是一個怪人。」
「我?哪裡怪?」倒換成方牧廉想笑了,你這小妮子才要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怪人吧?我今天晚上可是當足了善心人士。
「是怪呀,善良的太過怪異。」她盯著眼前沿路的橘色路燈,彎彎曲曲、寬敞、安靜的山區道路,讓她心情開朗了不少。
「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吧。」他一直保持在五十左右的車速,讓撲進車內的涼風不至於太過強烈。他轉頭丟了一個微笑。
「全台北市……應該也可以說全台灣吧,像我這樣的計程車司機不多了。」他被仲卿亂飛的長髮吸引住。「你今天運氣非常好。」
「是啊,運氣真的不錯,難得遇到敢對我大聲說話的男人,」她挽起被風吹亂的頭髮,「也很難得遇到一個年輕的大帥哥司機可以被我這樣使喚。」
大帥哥?年輕?方牧廉不是沒聽過這樣的恭維,開這麼久的車子,難免的有女客會語帶曖昧的對他做出邀請,當然,他是討厭花瓶的,理所當然的也會討厭這些所謂的「花癡」。
當下他卻因為仲卿的話語感到些微自豪。
「那是因為我好心才讓你呼來喝去,不然早把你丟在路邊。」他對於「使喚」這兩個字是無法反駁的,因為事實上他的確是被「使喚」了一晚。
「啊,你好狠的心哪,我這麼可愛會被大野狼叼走的。」仲卿開始裝無辜,宛如自己就是一隻小白兔。
可愛?有沒有說錯?方牧廉覺得她用詞錯誤。
你難道不知道你孫仲卿一站出去就耍死一堆男人嗎?就算現在……好吧,妝花了、臉很髒、像是流浪很久的模樣,你還是個活生生的美女。
「的確,你滿漂亮的,即使,你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個……花瓶,」方牧廉連忙接下去說完,免得仲卿又要因為「花瓶」二字光火。「但是卻真的是個非常美麗又有魅力的……花瓶。」
「喔。」果然她對「花瓶」這個詞不以為然,不管誇她有多美麗。
「所以啦,我就勉為其難收留你這只髒兮兮的花瓶,免得被砸了」
「還真是感謝哩。」仲卿呶呶嘴。
「是啊,所以可以不要扣我錢了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兒……」現在換他裝無辜。
「再掰嘛,我就扣更多。嘿嘿。」仲卿才不吃這一套咧,馬上回嘴。
一來一往鬥嘴中車子轉個大彎,開上了黑漆漆的馬路上,方牧廉的大燈只照得路面上的反光球閃閃發光。
「小油坑嗎?」仲卿問。
「是啊,咦,不錯嘛,你也知道這地方。」
「嗯……」她陷入沉默裡。
沒多久一口氣喝光手中的啤酒。啤酒因為不冰涼所以苦了,她就當作自己喝光了那些背叛的苦,最好再吐一次,然後把這些酸苦拋棄在陽明山的路邊、或是水溝,都好!
「噯!你好了啦。」方牧廉停好車子發現仲卿正在咕嚕咕嚕死命狂灌啤酒,趕忙搶下她的瓶子,只可惜慢了一步,她喝光了。
「吼!真是……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不要喝這麼快啊!」他無奈的又捏扁一瓶空罐。
「我……呃……」她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酒氣嗆上她的鼻子,逼出眼淚。「我不會再吐在你車上了……」
方牧廉拍拍她的背,好幫助她不會被酒氣悶的不舒服。
「吐在車上的確是麻煩,但是重點是你會很不舒服。」車子可以再洗,但是嘔吐的感覺會讓人難受很久,重點是,她會情緒失控。
「我沒事。」仲卿推開他的手,打開了車門。「我想去走走。」
果不其然,當他們一起步行到油坑邊,酒力開始發作了,方牧廉一直想阻止仲卿把剩下的啤酒都帶下車,因為看樣子她再喝下去就會是死過去,但是仲卿執意要帶酒下車。
「我都已經走出來了,要吐也不會吐在你車上啦!」
不過,現在情況似乎還沒那麼糟,仲卿只是開始絮絮聒聒地說話。
又打開一瓶啤酒,幾口黃湯下肚,她滔滔不絕地談自己的創作、自己的新書,也提到噁心的林諸投對她如何上下其手。
「哼……等我有個像汪景家這樣棒的經紀人,呃……」又是一個酒嗝,「我才不怕這種豬頭咧……」
「汪景家?」一直都只是靜靜喝完自己的啤酒、傾聽著、低聲回應、一邊看顧她的方牧廉,聽到這名字有了大一點的反應。
「是啊,汪、景、家。」好像這個汪景家就是她的愛人似的,她臉上堆起了今晚難得的微笑。
「他是個很棒的經紀人,不會讓作家吃虧、會讓作家完全的發揮自己,嗯……」
她搖搖晃晃地倒在方牧廉身上。他把她手中裝著啤酒的袋子與兩人喝完的空罐,悄悄拿下,放在腳邊。
「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真的!想成為『人馬座』那樣的作家,我好想……」
「人馬座?」
方牧廉靠著欄杆,在一片黑暗中,他聽見了油坑裡壯大的蒸氣聲與呼呼的風聲混在一起,但是懷裡軟弱的仲卿,她嘴裡的一字一句都顯得更有力與堅定。
不自覺的,他輕輕的將手臂環住她瘦削的身子。
「嗯……『人馬座』。你看!」她倚在方牧廉寬厚的胸膛上,伸出手指向天空,「就是星座的那個『人馬座』。」然後她呆了呆。
「你懂星座啊?現在看得到那個星座嗎?」方牧廉強烈地感受到懷裡的女人這麼的嬌小,她真的有一六五公分高嗎?
「就是不懂啊……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季節才會有『人馬座』的出現。」她有點沮喪的放下手、低下頭。
「所以『人馬座』對我來說,不僅僅看不到,也遙不可及。」
「呆瓜。」方牧廉摸摸她的頭,「星空這麼遠,摘星本來就不是做得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