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迷蝶
縣太爺一聽有理,喝道:「事實俱在,罪證確鑿,竇娥你還不認罪!」
竇娥喊冤,「羊肚湯是我熬的沒錯,可是藥卻不是我放的,婆婆重病臥床,說想喝碗羊肚湯,我熬好湯要端給她老人家時,被張驢兒攔下來,他騙我說湯的味道不夠鮮,要我多加些鹽醋才好。我回廚房拿鹽醋,這狼心狗肺的東西就乘機在湯裡下毒!」
張驢兒嗤笑道:「天下哪有兒子藥死老子的道理呢?說謊也不打草稿。」
竇娥罵道:「你們父子救了婆婆一命,老人家知恩圖報,這才將你們接回家裡供吃供住。你看我們娘們倆都死了老公,你們父子倆又都無媳婦,就教唆婆婆招了你老子,還逼我跟你成親。」
「你本是想藥死婆婆,好讓我孤掌難鳴,所幸老天有眼,婆婆噁心喝不下湯,你老子就接過湯去喝兩口,死了又怪得了誰?」
綾甄愈聽愈是驚訝,事情的始末還真是曲折離奇。
竇娥繼續辯道:「你藥死張老頭後,居然還威脅我,說我如果不肯嫁你,就官休——鬧上公堂,如果肯嫁給你,就私休——不再追究。」
縣太爺案堂一拍,怨聲大喝道:「人分明是你藥死的,還敢喊冤枉!來人啊,給我重重的打!」
在縣太爺的喝令聲中,衙役拿出刑具,一下下重擊在竇娥身上。血跡飛濺,斑斑駁駁,她被打得暈過去,又再度痛醒。
綾甄大怒,這不是刑求嗎?用這種強暴威迫的手段,得來的自白也欠缺證據能力,她大聲喝止,卻是狗吠火車,沒有人理她。
「你招是不招?」縣太爺再問一次。
「我真的沒有藥死公公……」竇娥被打得氣若游絲,語氣卻仍堅定。
「好,你有種。來人啊!給我打那個婆子。」縣太爺跟她卯上了,下令打蔡婆婆。
「別打老身,不干我事啊……」蔡婆婆嚇得魂不附體,磕頭如搗蒜,不斷求饒。
「大人,別打我婆婆,我招了、都招了。我藥死公公,罪無可赦。」不忍心讓年邁的婆婆受苦,竇娥飲泣認罪。
綾甄喊道:「你不能招呀!」
招了就要畫押,畫押就是自白,自白就沒救了。在這種行政與司法不分、人治高於法治的年代,想推翻自白談何容易?
「來人呀!找散堂鼓,備馬,本官要回府。」縣太爺很滿意,既然人犯畫了押,表示此案已結,倚紅和偎翠在家裡等著他呢!
綾甄正想上前打狗官理論,颯颯陰風吹面而至,四周登時漆黑一片,縣衙不見了,半空中響起她熟悉的聲音——
「你都看到了?」
綾甄大喜,是冊子先生!他怎麼會在這兒?
「你要洗刷竇娥冤屈,還竇氏清白,衣劍聲與方慕平兩位官爺會幫助你。事成之後,功德圓滿,你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
一言既畢,文判官的身影就逐漸模糊。
在臨走之前,他好心地多提示兩句,說道:「竇娥本名竇端雲,是竇天章的女兒。你動作要快,不得拖過七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切記莫忘。」
綾甄追上去,還想再問清楚,腳下踩了個空,她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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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御賜兩淮廉訪使的宅第,說大不大,從前門走到後院也得花上一天的工夫。
「回雁樓」坐落於整座園子的中心,離竇天章的「懷恩館」、方慕平的「棲雲閣」、衣劍聲的「東籬苑」不遠,是四名大丫環作息起居的樓台庭榭。
墨痕的房間位於「回雁樓」的最裡間,她性好素淨,不愛擺飾,桌上只擱了一方石硯;床上吊著水墨字畫白綾帳子,衾褥都十分樸素。
爐火噗滋噗滋地響,濃濃的藥香滿屋子,紅箋、綠波和雪泥躡手躡腳地開門進來,看綾甄還沒醒,三張臉頓時垮了半邊。
負責照顧病人的胖嬤嬤強笑問道:「怎麼有空來看墨痕?」
綠波沉不住氣,率先發難,「都一天一夜了,墨痕怎麼還是醒不來?胡大夫那死老頭!就會騙錢,一帖好藥也不開給人吃。」
「綠波,你別心急。」紅箋轉身問道:「雪泥,你打聽出來沒有?墨痕為什麼傷成這副德行呢?」
四名丫環中,以紅箋年紀最長,墨痕居次,綠波和雪泥同齡,才盈盈十五歲。雪泥不像紅箋工織擅繡,也不似綠波知音解律,更不會燒墨痕的一手珍饈佳餚。
雪泥騙吃騙喝,全靠一張嘴。她好比架上的八哥,再拗口的方言也難不倒她,還有,她套話的功夫爐火純青,再隱晦的內情也能探知一二。
雪泥語多保留,靜靜地答道:「墨痕得罪了方公子的表妹上官姑娘,被她摑了一巴掌,推倒在地。」
綠波一聽,嚷嚷道:「她憑什麼打人?這裡又不是方家!」
紅箋喝斥道:「別大聲嚷嚷,被爺們聽到還得了?」
綠波不平,悲泣出聲,「丫環的命這麼賤嗎?主子客人誰都打得。」
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紅箋與雪泥焉能無動於衷?俱是垂淚無言。一時之間,「回雁樓」中嗚咽聲不絕於耳。躺在坑上的綾甄翻過身來,在夢中她看到竇娥被三推六問,嚴刑拷打。她與生俱來鋤強扶弱的伏義心腸,忍不住大喝道:「狗官,你竟然刑求好人!」
「刑求」那是什麼意思?
紅箋正想問見多識廣的胖嬤嬤時,瞥眼看到綾甄身上戴著一塊玉,頓時一陣天旋地轉,她跌坐在椅子上。
綠波一看,又嚷了起來,「那不是衣公子的玉嗎?我認得繫著玉的穗子,攢心梅花的圖樣,是紅箋姐姐前幾天徹夜不眠結的哪!」
雪泥扶住紅箋,怒喝道:「綠波!你少說兩句成不成?」兩行清淚從紅箋的眼角滲出來,那塊玉是衣公子的亡母留給他的遺物,衣公子為什麼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墨痕?
「雪泥,到底是怎麼回事?」紅箋哭得像淚人兒一般,哽咽不止。
「衣公子早上把墨痕的手臂折了,」雪泥解釋道。「據說玉可以為人消災,也許衣公子感到內疚,所以才把玉給墨痕,你別多心。」
紅箋問胖嬤嬤道:「衣公子看過墨痕嗎?」
胖嬤嬤瞞不住,只好實話實說:「他來過一次,就給了這塊玉k。」
紅箋的唇邊浮現一抹苦笑,淚水潸潸而下,一滴滴落在衣襟上。這還不夠嗎?衣公子的命都不見得比那塊玉貴重。
「死人了嗎?你們嚎個什麼勁?」不知何時,衣劍聲不聲不響地來到房內,把一夥人嚇得呆成石像。
綠波和雪泥臉上的表情活像是見到鬼,兩人畏首畏尾地縮在牆角,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紅箋連忙拭去淚痕,站起來回話,「衣公子。」
衣劍聲罵道:「你們三個不用幹活嗎?在這裡幹什麼!」紅箋的心如墮冰窖,衣公子從來沒用這麼不耐煩的口氣跟她說話過。她顫抖地答道:「我們擔心墨痕,她一直昏迷著……」
衣劍聲怒意更熾,「病人需要多休息,你們在這裡大吵大嚷,她會好才怪!統統給我滾出去。」
這番話中蘊藏著多少對墨痕的憐惜?紅箋癱倒在椅子上,止不住的淚水瘋狂肆虐,卻牽扯不出衣劍聲一絲心軟。他的語氣冷了下來,「我的話也不聽嗎?」
無奈的雪泥和綠波從牆角一溜煙地晃出來,扶起喪失行動能力的紅箋,她們僵硬地說:「我們先出去了。」
衣劍聲拉住腳底抹油,正待溜之大吉的胖嬤嬤,喝問道:「墨痕的藥呢?」
胖嬤嬤牙關相擊,咯咯作響,「在外面房間煎著。」
他喝令,「去端來。」
胖嬤嬤如臨大赦,連忙去端藥。
走近床邊,衣劍聲凝視著床上尚未清醒的墨痕,心中五味雜陳,已分不清是喜、是怒,抑或是愁。
相處三年,他所認識的墨痕,是個受了委屈也只敢藏在心底的溫婉丫環,臉上總是掛著清清如水的笑顏。
這樣柔和善良的人,說不定連小孩子都吵不贏,她哪來的膽量跟主子針鋒相對地爭辯不休?
書齋裡的墨痕雄論滔滔,強顏舌辯,普天之下沒一張嘴說得過她。衣劍聲暗自忖度,人的可塑性要真這麼大,天下的確沒有不可能的事。
床上的墨痕一身狼狽,雪白的臉上還殘留一點淤青,他怒氣再度上湧,那上官晴的傑作。
他一定要找個機會悄悄地把那賤人的手剁下來,若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以後豈不誰都可以欺負墨痕?
輕撫著綾甄粉嫩的臉頰,衣劍聲隱隱約約的感覺,墨痕變了,這是個不爭的事實,不管人們承認與否、接受與否,事實就是事實。它巍峨如山,矗立不搖,管你喜不喜歡。
墨痕學會了新把戲,舊的不知忘光了沒?從今而後,他可能再也吃不到滑嫩的百合包蛋玉屏粥,再也喝不到甘甜的首鳥菊花飲,一念及此,衣劍聲不免婉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