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迷蝶
看見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胖嬤嬤放緩口氣道:「傻孩子,不是嬤嬤不讓別人替你,而是爺們喜歡你伺候,才要你去奉茶啊!」
胖嬤嬤的話,綾甄有聽沒懂,卻又無可推托,只得接過茶盤,走一步算一步。
出了廚房,冷風咻咻,刮面如刀,綾甄噴嚏一個接一個打,鼻子凍得通紅。
她身上穿著一件繭?棉襖,質地雖好,還是無法阻絕寒風肆虐。她不是普通的怕冷,此刻她打從腳底冰到心神。
綾甄忍住眼淚,哭出一缸眼淚也無事無補,把事情弄清楚後,再回去抱著棉被哭也不遲,問題是她還有棉被可蓋嗎?
龍井茶呼呼地冒著熱氣,喝不得,聞一聞總行吧!綾甄端高茶盤,才想深吸口氣,卻被雨過天青的茶瓷奪去目光。好美!綾甄為之驚艷,粉青的釉面,是青翠微帶淡藍的顏色。釉層上重重疊疊的冰裂紋,在光線照射下晶瑩得有如翠玉。
仙叔公教給她一牛車的常識中,包括掏瓷玉器的鑒定技巧,所以,在飛機上她一眼就認出關劍塵的溫涼青玉,鑿成年代遠溯元朝。
湖田窯約莫崛起於五代,南宋時達到鼎盛。她手上這套茶瓷器,應該就是名列江南青瓷之最的湖田「影青瓷」。
綾甄自我安慰地想著,仙叔公最愛古瓷古玉,如果能把影青瓷偷渡一兩個回現代去,倒也不虛此行。
長廊雖然百轉千回,卻沒有分叉,綾甄一路向前走,居然讓她找到目的地「抱素書齋」。
書齋門前站了個中年男子,身材高瘦,觀之可親。綾甄不知如何招呼,他已經快步朝她走來。
「墨痕,怎麼這麼慢?快端茶進去。好可惜,今天方公子的爹娘沒來,倒來了個表妹。據說,她是方莊主內定的兒媳婦人選。你可要小心點應付,知道嗎?」管家劉貴喋喋不休地叨念著。
竇府中,無人不疼墨痕。劉貴千盼萬盼,就盼方公子早日帶她回家去,方家莊財雄勢大,她在那裡當個小妾,都比尋常人家的正宮娘娘體面。
誰是方公子?他表妹來了又干她什麼事?綾甄渾渾噩噩地走進書齋,只見四面八方都有眼光向她射來。
從誰先開始奉茶?綾甄沒概念,就從左邊開始吧!才看第一眼,她手一鬆,匡啷一聲,茶盅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劍塵!」
伴著瓷器碎裂的聲音,是綾甄高八度的叫聲。
綾甄驚喜交集地向一臉寒霜的男子跑去,是關劍塵沒錯,雖然換上古代的服裝,臉上也沒有看到她後一貫溫柔的微笑,不過她百分之百確定,坐在左方第一個椅子上的,就是她有點喜歡的關劍塵。
原來她不是一個人,有關劍塵在這裡陪著她,綾甄飄在半空中的一顆心頓時安穩下來。不管情況再怎麼詭異,有朋友在身旁就是最大的支柱,何況是他呢?有他在,她不用懼怕任何事。
衣劍聲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墨痕摔下茶盅,一陣風似地向他撲過來,伸手企圖摟住他的脖子?她失心瘋了!
「劍塵,我為什麼會在……好痛!」綾甄還沒說完,衣劍聲倏地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扭,她痛得眼淚直流,右手肘關節脫臼了。
衣劍聲推開她,冷俊的臉上餘怒猶存,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不經他的允許而碰觸他的身體。
墨痕怎麼搞的?她在府裡這麼多年,從來不曾犯過錯,今天居然惹到太歲頭上?衣劍聲面孔抽搐,看著綾甄摔在地上的狼狽樣,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情緒,其中竟不包括報復的快感。
丫環犯錯本來就該懲罰,他沒打過下人,不代表奴才們可以胡作非為,雖然墨痕是個女孩子,又……很脆弱,但也是一體適用,沒有特許。
去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惡鬼吧!生前他們哪個不哀聲求饒,他還不是統統照殺不誤,墨痕一沒有被他削了腦袋,二沒有哀聲求饒,他何必心軟?
衣劍聲喃喃咒罵,他什麼時候懂得憐香惜玉啦?
淚水刺痛綾甄的眼睛,生理上的痛不是讓她淚流的原因,而是關劍塵傷害她這一點讓她徹徹底底的心死。
他吃了豹子膽敢把她的手拉倒脫臼?她豁出去了,不管那個人是誰,她不罵得他狗血淋頭就不姓薛……不對!她好像已經不姓薛了。
怒火熊熊的綾甄正要開罵,抬頭卻看到壁上掛著的一幅畫。頓時間,她所有惡毒的字眼全都卡在喉頭,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溪山行旅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
揉揉眼睛,綾甄再仔細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絹本水墨畫真是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每次故宮的國慶日特展中都會拿這幅畫撐場面,對水墨畫情有獨鍾的她,對這幅畫非常熟悉,絕不可能認錯。
溪山行旅圖的前景是一列行旅,有四匹驢子馱著沉重的貨物魚貫而行,中景是兩座小山丘,中間有溪水流過,聳立於後方的是占畫面三分之二強的雄偉山峰。山頂墨色較濃,山腰以下雲氣圍繞,黑色較淡,氣勢逼人。
中國名畫多半被落款落得一塌糊塗,此畫卻是少數的例外。綾甄記得民國四十七年,故宮前副院長李霖先生在畫幅右角的樹蔭下發現的「范寬」二字款,從此確它是范寬傳世的畫作之一。
此時掛在牆上的絹布顏色尚未泛黃,傳世鐵定不超過兩百年。從事鑒定多年的她,眼睛利得很,目測的結果總是與實際年分相距不遠。
范寬是北宋人,此畫成於十一世紀初期。龍井茶、影青瓷,再加上這幅傳世未超過兩百年的溪山行旅圖,顯示出這個時空是……元朝嗎?
倒霉到家,綾甄腦中急速缺氧,她哪個朝代不好掉,居然掉到國祚不過短短九十年、長期動盪不安的元朝!
墨痕怎麼會知道元山行旅圖的來歷?方慕平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從沒教過她呀!這幅畫上又沒有題款,她怎麼可以知道畫者正是前朝名家范寬?
衣劍聲由暴怒轉為狐疑,乖乖!一夜之間,墨痕從小丫頭蛻變成大才女,搞不好還學富五車,博鑒群書哩!太詭異了。
看到綾甄被他推到跌坐在地,臉上豆大的冷汗不斷淌下來,從來沒有過的罪惡感襲上衣劍聲的心頭,他下手不分輕重,把他的手肘弄傷了。
方慕平也注意到綾甄的傷勢,一股憐惜之情從心底升起,正想上前探看她的傷勢,卻被表妹上官晴拉住身子。
上官晴嗔聲問道:「表哥,她就是墨痕嗎?」
方慕平在心中暗喊,「苦也、苦也!」
爹娘未免太不夠意思,他們事忙不克前來帶墨痕回家也就罷了,怎麼還派晴妹代表他們前來呢?爹喜歡晴妹不代表他也卿心於她。
人並非草木,晴妹對他一往情深,他不是不知,相反的,他受寵若驚。
然而,由於個性使然,他偏好嫻靜溫雅的解語美人,像墨痕,不喜世故老練的能幹紅妝,像晴妹。
柔順婉約的墨痕心無城府,從來不使小性子,說話也不會夾槍帶棍,如果是牙尖齒利的晴妹,十個男人也說不過她。
「墨痕,很疼吧!」方慕平不理上官晴,憐惜地問道。
劇烈的疼痛讓綾甄重拾剛才的怒火,用完好無傷的另一隻手,指著容貌酷似關劍塵之人罵道:「你要死了,幹麼扭脫我的手?力氣大就可以欺負人嗎?你這個大奸大邪、殘暴冷血的沙文豬!」
綾甄的嘴素有毒蠍尾之美稱,她雖不姓杜,卻對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原則奉行不渝,罵起人來可溜得很。
不說衣劍聲露出要殺人的表情,就連好脾氣的方慕平,臉色也不免變得很難看,寵墨痕是一回事,不代表丫環可以以下犯上。
「墨痕,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胡說些什麼?還不快向聲弟道歉!」方慕平訴斥。
道歉?開什麼玩笑!斷手的是誰呀?「聲弟」才該道歉吧!
困難地站了起來,綾甄對著書齋內的眾人說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我薛……墨痕就算有眼無珠,這樣就值得廢了我的手嗎?丫環的命苦,沒有手我以後怎麼幹活?我可以向他道一百個歉、一萬個歉,不過嘴上功夫,又有何難?可是我日後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怎麼辦?」
一針見血,句句控訴他的暴行,她薛專員日日跟陪審團打交道,嘴裡沒三兩下豈不是混假的?
衣劍聲覺得自己像是催花辣手,心下不無後悔,方慕平原來的理直氣壯,此刻全部消弭無蹤。
上官晴心下大怒,臉上卻不動聲色。
墨痕這賤婢先是把茶杯摔得粉碎,手腳笨拙,這是做奴才的大忌,接下來她跟衣公子正面鑼、對面鼓地爭執不休,這是做女人的大忌。
衣公子沒在她心頭上刺個窟窿,就算仁至義盡了,她居然還有臉在那裡大放厥詞!這種貨色帶進方家,她少奶奶的位子豈不坐得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