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孟珩
將書包上的鈕子仔細扣好後,甩上左肩,才走一步,就被攔了下來。
是坐在她右偏旁的顧成美,笑盈盈地問她:
「孟寒雨,你要坐幾點的車?」
孟寒雨望了她一眼,側著身子繞過她往前走,冷漠地說:
「還沒決定。」
「那我和你一起走好嗎?」顧成美跟在她身後,仍然笑著問她。
孟寒雨停下步伐,轉身冷冷地說:
「不好!」旋身便大步走向前方,丟下一臉尷尬的顧成美。
目睹顧成美拿熱臉去貼孟寒雨的冷屁股的同學們,不平地說:
「顧成美,你何必自討沒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傲得很……」
「不會啦!我想她只是……」
走出了門口後,孟寒雨就沒聽到顧成美是如何為她辯解了。她倒也不在乎她們說她些什麼,反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好的人、壞的人、多嘴的人、無聊的人、偽君子、鄉願,比比皆是,若真要計較,哪裡計較得完?!
她在走廊下駐足了一會兒,再順著廊道走入那條長春籐纏織而成的青綠小路,經過水泥集合場,左轉拐出校門口。
一路上淨是與她穿著相同顏色校服的學生;望著他們臉上的笑靨,她不明白,在他們的世界裡,為什麼總是有那麼多值得高興愉快的事?
她並不是因為聯考失利,淪落到這個志願而難過,雖然那會跌破所有師長的眼鏡;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還能蒙上這間學校,算她幸運。在酷暑中走出考場的當時,她以為自己准落榜無疑;放榜後,她居然還有學校可念,她真是驚訝萬分。
孟寒雨的成績一向是名列前茅,這次之所以會慘遭滑鐵盧,是因為她的父母早已無暇管她。在某個梅雨午後,孟寒雨的世界就已破成碎片,她的童稚和笑顏,再也拼湊不回來;就算挽救起來,也只是殘缺的鏡面,再也映照不出清晰的影像了。
她的家,原是人人稱羨的幸福家庭,父母開明而慈愛,小她五歲的妹妹可愛而活潑;所有的一切,不管是物質或精神,都是在標準之上;她的家再怎麼看,永遠都是和樂融融。
但是,那個梅雨的午後,這全部的景象,就像片脆弱單薄的玻璃,鏗鏘一聲,支離破碎……什麼都不同了!那天下午,她的父母神情嚴肅地進到假寐方醒的孟寒雨房中,輕輕告訴她——他們離婚了。
那句話像是一塊重重的水泥磚,敲碎了孟寒雨腦中所有的意識。她曾試圖掙扎,以為是自己陷入白晝的惡夢裡;但,愈是掙扎,卻愈發現她是清醒地墜入一個逃脫不了的現實夢裡。
她的父母在她仍努力接受這個消息的當時,毫不令她有喘息餘地又說:她的小妹妹將由她的父親帶至國外;而她的母親,即將展開一段無牽無絆的新生活;至於她,他們認為她已能為自己的將來作決定,所以無論她如何打算,他們都無異議。
孟寒雨擁著絲被,看著那兩個曾誓言守護她、呵護她的人,居然在她最需要他們的時候,輕言撤退;說得好聽一點是尊重她,一切由她全權決定,實際上,那是他們不負責任的作法!
她瞪看她的父母,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午後夢魘,她最親愛的父母絕不會對她如此無情。
不管她如何強迫自己不要相信,但,就這麼活生生擺在她眼前的殘酷現實,教她如何欺騙得了自己?她一滴眼淚也沒掉的,只禮貌地請她父母先出去,她要仔細想一想。
那天,孟寒雨沒有出房吃飯;再後來的那幾天也都沒有。然後有一天,她很有禮貌地告訴她的父母,她誰也不跟,就讓她獨自住在這間房子——這間如今只剩下殘破記憶的屋子。
她的父母也平靜地接受她的決定。
一個星期後,她的父親帶著她的小妹妹飛到國外的分公司上任。而她的母親,重又投入因婚姻而被迫放棄的學術研究。留給她的,真的就是一幢空洞的大房子,和好幾位數的銀行存款。
然後是她聯考失敗的打擊。只是,到了這時候,這個打擊又算得上什麼?
她沒有接受師長的建議——重考。對於她來說,第一志願和最後一個志願並沒有差別;如果她的成功無人分享,念哪個學校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
到了這時候,什麼對她都不重要了。
她閉閉眼。是的,什麼都不重要了!在她的生命裡,她再也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她能在乎、能確定的了。
在她神思恍惚時,有個物體輕輕擦過她身側,伴著一聲輕漠的「對不起」,她渾然不覺地往前走去。當天際最後一絲桔紅隱沒在輝煌的燈海後,這條小鎮上最熱鬧的街道,人群也漸稀少了。
這個傍山依水的小城鎮,從外觀上看來已有些年歲,但因為有了這所省中而年輕許多;只是一入了夜,學生都離去了後,總有那麼點淒迷,總有些夕陽無限好的蒼涼;縱然再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風霜加身、歲月印染的結局。
這個小鎮,就好像一張斑黃的地圖,無論如何補救,終究免不去破散分裂、隨風紛飛的命運。
小鎮的淒迷,正適合孟寒雨現在的心境。
她茫然地停在紅燈前,忽然有股衝動想往流動不息的車陣裡走。這場自己無法選擇開場的戲,總還能由自己批下終場的時間,不須借問他人吧!
如果往前跨一步——
那來往的車輛就會迷惑了她的眼,她的神智就能永遠被幽暗接管……
只要往前跨一步,她就可以結束她黯淡愁痛的生命了……
孟寒雨微傾身,才抬起腳,手臂就被一股力量緊緊地扯住。由於對方用力過猛,使得她步履不穩地向後倒去。
「就算你不想活,也別連累其他人!」冷漠的語調夾著濃重的指責,狠狠地刺進孟寒雨的耳膜。
「誰要你多事?」孟寒雨穩住了身軀後,藉著燈光的映照,認出這個多事的人就是那個跆拳社的社長,而且她還看得一清二楚,他正用一種她根本是個麻煩的嫌惡的眼光看著她。
「你若想怎麼樣,就找個荒僻之處吧!不要在這公共場合,否則,根本就是要找大家的麻煩嘛!」
「你……」孟寒雨瞪著他,眼中回應的是一種厭惡的眼神。「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對我說這些?我可不是你那些可憐的社員,必須看你的臉色,所以請你收起你副權威的嘴臉,省省無聊的教訓吧!」
童少陵雙眉一攏,眼中的輕蔑更深重。「那你又以為你是誰?只要你喜歡,就可以胡作非為了嗎?」
孟寒雨強壓住心中那份想狠狠踹他一腳的衝動,但她仍不甘心,想不顧教養地對他破口大罵;無奈,這種行為她未曾有過,竟然不知該如何表現,只好悶著氣、死瞪著他。
「我怎麼樣,都不用你管!」好一會兒,孟寒雨才悶悶地說。
「像你這種人,我看太多了。」童少陵冷著臉,帶著不齒的口吻說:「以為自己很優秀,只能待在都市裡,如果跑到鄉下來,就埋天怨地,仿世界虧欠你多少似的……」
「我沒有!」孟寒雨猛地大喊,臉色發白地瞪著他。「你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這麼說我?你根本不知道……」她倏地住口,滿臉憤怨地盯看他一會兒,便轉身衝過馬路。
當時燈號正好由黃燈轉換成紅燈,對邊的車輛均已啟動了,當孟寒雨陡地衝出,一時間喇叭聲、緊急煞車聲交相大作。
「喂!」童少陵追了幾步,便被車輛阻了下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孟寒雨極快速地到達對面,然後一直跑進車站。
剛剛那瞬間,當他看到她臉上顯現的蒼白,心中忽然急速湧出一股罪惡感。其實就如同她說的,她想怎麼樣,他實在管不著;但不知為什麼,似乎只要遇上她,他就特別沉不住氣。練跆拳最注重,而他也一向最自傲的控制力,不知為什麼,一碰上她,就馬上如冰消雪融,消失殆盡了。
他承認自己被她所吸引,被她身上散發的那股冷冷、淡淡的檸檬香所迷惑。還有她眼中那道意欲掩蓋卻怎麼也隱藏不住的憂愁,對了,就是那縷愁絲牽動了他莫名的情愫!
事實上,第一次看到她時,他腦海中就立刻浮現「完蛋」這個念頭。果然,他無論如何下定決心不去招惹她,但是她臉上、眼中的那分無依與憂愁卻不時浮現在他腦海中,並極盡地挑戰他的自制力。或許他對她的惡劣態度只是為了掩飾他那被俘虜了的心靈!
但是他也沒說錯,他是真的看過太多像她這種城市孩子,因聯考失利而淪落到這小鎮來的所有不適應心理。
不像他,留在這兒是出自自己的選擇,他放棄城裡的明星高中而留在自己家鄉的學校就讀。他從不迷信能否考上大學完全取決於所念的是否是好學校的說法,他有自信,無論他念哪所學校,絕對都能考上心目中的理想大學。但是其他的學生就不這麼想了,他們總牽掛著自己是聯考失敗者的自卑陰影;而他就在孟寒雨的臉上見到那抹陰影,雖然他是那麼強烈感覺她並不是拘泥世俗規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