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納蘭真
那時我已經發現她在外面有不軌的行為,可是她說什麼也不承認,只說那都是必要的應酬;逼急了她就哭,說我無法在人事上給她任何的幫助,讓她自己一個人去和那些臭男人周旋,居然還要為此來責怪她……」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接下來的聲音幾乎是自言自語:「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時肯多花點時間陪她,肯應她的要求多接一些商業攝影,和她的世界多些交集,事情是不是就不至於走到後來的這種地步?畢竟是我帶著她進了這個圈子,是我讓她接觸到那種燈紅酒綠、繁華與污濁。如果她有了什麼改變,我都應該是那個要負最大責任的人才是。不管外頭的人怎麼說她,她並不是個壞女人——至少,在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是很甜蜜的,很純真的,雖然有點虛榮,雖然……」
一抹不祥的陰影在剎那間掃過苑明心頭,使她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責怪你自己!」她很快地說:「一個人要變成什麼樣子,是只有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學耕別過臉來看著她,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個悲傷的微笑。「有的人可以,有的人不行。」他低沉著聲音道:「她不像你,明明,她是——很脆弱的。她需要人引領,需要人支持。只是我——我自己也並沒能強到那個地步。對她後來的所做所為,我的自尊承受不了,我的情感也承受不了,所以……」他以一聲長歎作為結束:「婚姻會出錯,絕不止是單方面的責任而已!」
「不要這樣責備自己,學耕!」她急急地說:「就算是諸葛亮,也扶不起一個阿斗呀!你的責任感發展過度了!」
他淡淡地笑了起來。「也許。」他承認道:「但她曾經是我的妻子呀!」
苑明的心又往下沈了兩分。很明顯的,雖然離了婚,學耕依然覺得自己對那個曾是他妻子的女人有著責任——也許,還摻雜了罪惡感?不管原因是什麼,她都可以看見他和鄭愛珠之間那條綿續不斷的牽扯。而這使她不安。沒有一個神智正常的女人會對這種事情處之泰然的,她當然也不能。
「那——離婚後你們還見過面嗎?」她故作不經意地問,暗中摒住了呼吸。
「見過一兩次。」學耕簡單地說:「這一年多來,她的事業開始走下坡了,而她已經過慣了奢侈的日子,手頭收束不過來。所以她有時會找我幫她作點安排。」
或者是向你拿錢?她想問,但沒問。今晚聽到的事情已經夠她不自在的了,不需要再加上這種旁枝末節來雪上加霜。天哪,天,人類的情感為什麼可以複雜到這種地步?
我又為什麼不去找個背景單純的人來戀愛呢?那樣的牽扯會不會有終結的時候?而我在這其間又該如何自處?
身旁的學耕已經沈沈地睡著了,她卻還瞪著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間。黑暗不能給她任何的答案,卻是學耕突然翻身過來,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還在睡眠狀態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發出的呼喚卻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囈語著,伸出來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將她摟了過去。她偏過頭去,用著哀傷的溫柔看著他,看著他濃密的黑髮在睡眠中蓬亂,臉部的線條因找著了她而放鬆。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滿足而微微蹺起。他的頭找著了她的頸窩,便將自己埋了進去,又自沈沈地睡著了。
不可言喻的溫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幾乎要自她眼中滿溢出來。學耕也許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麼,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潛意識顯示了他對她的愛,顯示了她對他的重要,以及依戀——其清晰的程度,是當他清醒的時候所說的萬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為前者出自心靈,後者出自理智。無意識間自心靈中流出的東西無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語卻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懷疑——只要你選擇了去懷疑。
所有的疑慮都自她的心頭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夢中發出的表白而遠去。不管他對鄭愛珠還有多少未了的責任感,有多少荒謬的牽繫,但她知道他愛的是她,要的是她,心靈所屬的對象是她。這就夠了,不是麼?畢竟,在情人的世界裡,還有什麼聯繫比真情更強?
第七章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
公演的日子漸漸地近了。
劇團裡頭每個成員都既興奮、又緊張。戲已經成形,每個人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著將之推出去受觀眾的評判,想不緊張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團裡有不少人從來不曾正式參加過演出。何況除了排戲之外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場地租好了還得考慮燈光,戲排成了便得租借戲服,海報完成了還得有人去張貼……然而,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覺到了至高無上的幸福。這工作是她所愛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熱情投身於其間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興奮:她真的覺得自己進步了好多,學了好多。團裡的每個成員都覺得他們做出了一出相當不錯的戲,人人都以極大的信心和興奮來期待公演。
何況她正在戀愛——那樣激烈、那樣深切、那樣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來的戀愛呵!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端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或者說,就因為無有自覺,幸福才更容易受到傷損吧?總之是,毫無徵兆地,事情就突然發生了。
那是在綵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點就到了他們要演出的藝術中心去,幫石月倫佈置場景,處理服裝。學耕說好了他八點左右要來看他們綵排,以便第二次綵排時好來幫他們照錄像帶。六點半以後,其它的演員陸陸續續都來了,做過了暖身運動,又修了幾個場景,看看快八點了,一群人換好服裝,便開始了正式的綵排。
可是一直到綵排都開始了,學耕還沒有出現。
苑明十分困惑,因為學耕從來不是會遲到的人;她打了個電話到學耕的工作室去,卻是電話占線,打不進去。石月倫安慰她說:「我想他已經出來了,不過一時還沒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說我們綵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臨時有事趕不來,明天再來也是一樣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卻也無話可說。她不能讓其它演員等他一個,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緒專心排戲。一旦開始排戲,她就看不見其它,也聽不見其它了。就算學耕這時間出現在門口,她也不會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綵排完畢了,學耕還是沒有出現。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為了他的失約向石月倫道歉。石月倫就算心裡不大高興,也不曾形諸顏色,只是淡淡地說那不是她的錯,說他想必是有什麼事情擔擱了,拍錄像帶的事,再另外聯絡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經十分疲累,被這個飛機一搞,情緒上更是低落,在後台卸完妝後,只是低著頭收拾自己的化妝箱,愈收愈生氣。她本來想收拾完東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欲不住了,一個電話撥向了學耕那裡。
這一回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認出她的聲音就叫:「你打電話來太好了,我沒有你們那個藝術中心的電話號碼,正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聯絡呢!你能不能現在就過來?」
「怎麼了?」她的心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縮,本來預計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那個女人跑來找學耕,已經嘰嘰咕咕地說了兩個鐘頭的話了!」老太太急促地說:「天知道她這回又想做什麼!你最好快些過來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個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你是說——鄭愛珠——」
「還會有誰呀?」老太太打鼻孔裡哼了一聲:「你是過來還是不過來?」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點剛過。「我半個小時以內就到。」她很快地說,抬起化妝箱就奔出了劇場。
天色已經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順暢。苑明絞著自己雙手坐在出租車的後座裡,只覺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樣。鄭愛珠為了什麼跑來找學耕呢?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麼?
而學耕又會給她什麼?想到學耕對他前妻所持有的責任感和憐憫之意,以及那一直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苑明只覺心靈深處不受控制地冷了起來。危險,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警告:那個女人的到來是一種危險!不管她要的是什麼,她的存在對學耕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基本上就是一種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