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納蘭真
這話說得酸不溜丟的,但卻是文安給他最高讚美了。他一向知道范學耕擁有極其精準的掌握力,可以透過鏡頭捕捉一個人最明顯也最精微的特質,但是一直到他看了苑明這幾張相片,看到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表妹透過鏡頭呈顯出來,才知道那種精微的掌握方可以敏銳到什麼程度。
苑明專注地看著相片中的自己,好半晌不能說話。老實說,學耕為她照相,以及雜誌社為她作了專訪這一回事,由於戀愛和排戲佔去了她太多的思維,她本來已經幾乎忘光了;若不是雜誌堆到了她的眼前,她原也不會想起。而眼前的相片令她吃驚。燈光效果使她肌膚份外柔和,頭髮格外光滑,清澄的眼睛裡有著智性的光輝,另一張的微笑中透著狡黠;還有最後這一張……「好啦,小姐,要自我欣賞有的是時間,你現在準備怎麼招待你這個快要餓死的表哥呀?」文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遐思:「我辛辛苦苦地跑上這麼一趟,總不成連一頓晚餐都賺不到?」
「晚餐,哼?」苑明好笑地看了學耕一眼:「冰箱好像已經空了不是嗎?」
「空得不能再空了!」他應道,眼神飛舞:「餅乾盒裡的最後一塊奶酥半個小時前才剛剛進了我的肚子。」
「那麼,我們也許可以向姑姑借一點她的素菜來吃?」苑明想了一想,哀歎道:「我忘了,姑姑今晚看朋友去了不是嗎?」
「我看這樣好了。」學耕認真地道:「轉角那家小吃店的陽春麵做得還不錯——」
「閉嘴,你們兩個!」文安吼道。吼聲中三個人情不自禁地笑成了一團。
晚餐結果是在苑明和學耕第一次約會時吃飯的那家餐廳裡解決的。他們三人開心地聊天,各自談及自己的工作情況,生活近況,又互相作無害的取笑。一頓飯吃到八點多些,三個人才從餐廳出來,回到學耕的住處去。文安晚餐也賺到肚子裡了,電燈泡也做夠了,在會客室裡只喝了一杯茶,便心滿意足地告辭回家。
苑明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蜷到沙發上頭,再一次拾起桌子上的那本「流行」雜誌。
翻開自己那篇專訪,她困惑地看著相片中那美麗的女孩。最後那幀照片以清澈的眼眸回視著她。那眼神似在凝視,似在沉思;卻是嘴角那一縷飄忽的笑意給相片中的女子帶來了一絲神秘不可測的氣韻。那笑意暗示著思索和熱情,然而似乎還有著更多……她深深地皺皺眉,將雜誌拿遠了些。相片裡的人真是她麼?那神情定她自己不曾見過的。
那麼熟悉的面孔,可又是那麼陌生——「怎麼啦?你不喜歡這些相片嗎?」學耕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帶著質疑。
「她——她那麼美!」她遲疑地道,愈看愈覺得相片裡的人不是她。
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膀上。「美的是你!」他堅定地道:「我只不過是掌握住了你不為人知的那份美,並將之呈顯出來而已!」
「文安表哥剛才也說過類似的話。」她回憶道:「你也聽到了嘛,他說他才不想讓你照什麼鬼相,因為那樣一來他就什麼面具都掛不住了,原形畢露得一塌糊塗。可是——」她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相片中的自己:「我還是很難相信這是我自己曖!這種表情,這種微笑——」
「這種表情,這種微笑!」學耕的聲音突然變緊了:「你不提我都忘了問了!我一直在猜,你那個時候在想些什麼,想得我腦袋都快要破掉了!」
「為什麼不乾脆來問我呢?」她有些驚訝地抬起眼來:「如果你那麼想知道的話?」
「因為我不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那個答案。」他悶悶地說,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你看來那麼……專注、甜蜜,帶著點秘密的喜悅,就好像——」他搖了搖頭,拒絕將自己的想法用語言表達出來。苑明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知道相片上的自己看來是什麼樣子:因了胸中秘藏的戀情而喜悅的女人;她也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一直試著將嫉妒和懷疑自胸中排開,雖然一直沒成功過。她忍不住伸出了雙手,軟軟地環住了他的頸項。
「說來你也許很難相信,」她溫柔地說:「我那時腦子裡頭想的是你。」
「我?」
「是的,你。」她再一次地笑了,想起他們初兒的情況:「你說你沒有「一見鍾情」的習慣,你以為我就有嗎?可是——」
她這話沒來得及說完,他已經坐到了她的身邊,重重地將她摟進了他的懷裡。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臉頰上頭,而他柔和的親吻已然輕輕地落在她的唇瓣上。
「你想的是我!」他呢喃道,帶著種不可置信的幸福:「你這個壞丫頭,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過去那幾個禮拜,我可是被你害得——即使我一直對自己說:不管你想的是誰,那傢伙絕對已經是過去式了,可是——」
她很想說:「誰讓你不早些來問我呢,自找苦吃!」但這話完全沒有出口的餘地。
他的吻密密地落了下來,蓋在她鼻樑上,臉頰上,額際及頸間,親得她天旋地轉,意亂情迷。
如此輕快的示愛行為和無邪的親暱,在這對熱戀的情侶之間,迅速地變質為熊熊的慾火。學耕的嘴唇在她身上流連不去,撫觸和探索愈來愈肆無忌憚;她自己熱情的響應更是煽風引火,火上澆油,很快她便將彼家都引到了懸崖邊上。學耕的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而她自己的身子則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他緊緊地擁著她,擠著她,好像恨不得能夠將她揉造他自己身體裡頭去一樣。「明明,」他呢喃著她的名字,聲音裡帶著無盡的詢問和懇求:「明明——」
「是的,」她用同樣的低喃響應著他,用著同樣渴切的親吻和撫觸去響應他;她的身子燥熱得像一團火焰,而她的聲音啞得幾乎不可聽聞:「是的。」
學耕猛然間僵了一下,微微地抬起頭來注視著她。他的眼神專注而激烈,嘴角因自我控制而繃得極緊。「你確定嗎,明明?」他的聲音啞得幾乎難以辨識:「你真的確定嗎?」
她定定地看進了他的眼裡,她的回答毫不猶豫。「是的!」
這就夠了。學耕已經不需要任何其它的語言。他一把抱起了她,往樓上的房間走去。
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她就已經預料到眼前這一刻的發生了。在彼此之間那樣強烈的愛慕和吸引之下,這幾乎是一種命定的結局。只是他們一直忍耐著,一直等待著,為的是要更確定自己的感情,更明白自己的動機;她必須知道這不是一時的相互吸引,而是建立在更深刻的聯繫之上,建立在更深切的瞭解之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幾乎是朝夕相處,相互的瞭解已經可以說是很深很深了,更何況他們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的工作情形,也認識了許多圍繞在對方身邊的人——要想看出一個人本然的性情與價值觀,沒有比看他工作、看他身邊的人更容易明白的了。苑明知道自己深愛著眼前的這個人,知道他們兩人彼此相屬。如果說初識時她只是有所感覺,而今便已是明明白白地確知。
對他而言這才是重要的。只因為愛是性的條件,而性是愛的完成。
是的,完成。在整個過程之中她知覺到他,擁抱著他,交付著彼此也吞噬著彼此,直到他們再也無法分辨誰是主,誰是從,誰是范學耕而誰又是李苑明。一直到激情過去了許久,他們還蜷伏在彼此懷中,不願意有片刻的分離。
她眷愛地撫著他強壯的背脊,知覺到他身上的汗水猶濕。學耕轉過臉來凝視著她,見微弱的天光從窗口照了進來,落在她嬌慵睏倦的臉上,盈盈欲語的眸子裡水光流轉,忍不住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印了一下。
「你還好吧,明明?」他關切地問:「我沒有弄痛你吧?你——」他的身子僵了一下,猛然間坐了起來:「天!」他震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為時已晚地察覺到:在方纔那席捲了一切的激情裡,他忘了採取任何的保護措施。「明明,」他焦急地看她:「我剛剛才想起來,我忘了——」他頓了一頓,滿面嚴肅地接了下去:「如果你懷了孕,答應我一定要讓我知道!」
她看著他嚴肅的臉,突然間覺得心裡一涼。這很無稽,她知道;畢竟她自己也很清楚,對於未婚的情侶而言,採取保護措施是多麼重要的事,而她應該為了他對此事的關切而感激的。可是另一種荒謬的情緒卻不可抑遏地從她心底爬升上來,暗暗地啃噬著她方才感受到的歡悅:他不想要我懷孕,他也不想要我的孩子!